还是那条走廊，形态颜色各异的抽象画作是早年间太爷爷的喜好。
昏暗的油灯换了灯芯，用旧了的木窗框年前紧赶慢赶也换了新的和结实的插销。
深色的地毯从走廊的这一头铺到另一个尽头，原先是没有的。
除了扫撒的时候清理格外费时，入冬了，铺上毛茸茸的一层，踩在上面比原先木头铺的地板安静不少。
不过真正需要这些的人此刻不在这里，那也就不很需要了。
李京晟靠在窗边，早就熄灭了的烟卷夹在手上，今天晚上没有月亮。
暴风雪无情地轰击窗棂间的玻璃，飘飞的雪花随风而来，紧接着又从他眼前匆匆逝去。
那个人说自己怕冷，会不会也惧怕这样的天气？
明亮的走廊，闪动的火光吞吃掉了地上的影子。
青年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最终在走廊的最末尾停下。
他勾指轻轻敲了两下房门，一阵寂静，显得屋外漫天风雪有些刺耳。
他又敲了两下，像个在屋外等糖果的孩子那样不厌其烦。
他的确敲响过许多门，许多许多。
所有门的钥匙都在李钱枫那里有备用的，永远多出一把。
雪色的眼睛里热气氤氲，雪化成了雨落在地毯上消失不见，如同被地毯盖住的泥点。
“二少爷，大太太让我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下楼去一……”
小厮站在楼梯边，有些踌躇地打断道。
不对，二少爷刚刚是哭了吗？
他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正是时候？
“我即刻就去。”
青年不知何时闪身到小厮身旁，少年心下一惊，捂嘴都还来不及，走廊上早已空空如也。
小厮好奇的左右张望，薄薄的鞋底衬得柔软的地毯更加舒适，他躲懒多歇一会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窗外的雪虐风饕让走廊内的温暖宁静显得那样珍贵，小厮摸着墙壁走到廊廊道尽头，低头仔细端详着门把儿上挂着的一坨黑乎乎的物件。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二少爷常披在身上的那件狐氅。
墨色的狐皮大氅，在灯火下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的光泽，让人胆怯的不敢触碰。
二少爷的东西，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挂在门把手上？
小厮挠了挠头，最终仍没想明白。
“阿晟来了？祖清，阿晟来了。”
床边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她先是对着他扬声笑笑，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朝床上不得动弹的中年人有复述了一遍。
祖清是李长宏的表字。
繁复纱帘后的男人一脸憔悴，在女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李长宏披着那件深蓝色的绸褂，只是衣服上的玉石雕的压襟和常跟在他身旁的随侍不见了踪影。
想来这几日的病痛和刀伤让他吃尽了苦头，屋里的药味浓的挥之不散，女人端起床边的碗，凉透了的药也放在唇边仔细吹过才送到爱人嘴边。
李京晟低着头，对这副温情画面熟视无睹。
“再过来些呀，站那么远做什么？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阿晟。”
站在一边的青年不吱声，异色的眼睛里似乎什么表情都毫无波澜，明知道她最讨厌他这样。
女人放下药碗，抽出手帕认真的给男人擦去唇边的水渍。
她似乎很满意于自己的演出，女人弯下腰，端起托盘，艳红的指甲倒和她本人的性格颇为相似。
“你们聊你们的，我去沏壶茶来。”
那头语毕轰地传来一声闷响，门重重的被关上了。
“不用理她，她就好使这点小性子。”
床榻上的男人撑着床板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李京晟疾步走到床前，伸手想要帮扶一下，却被床上的人笑着推开。
“不用，不用，还是要习惯一下，总要人伺候怎么行？”李长宏笑笑，笑得有些疏离。
李京晟抽回了伸出的手，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急着叫你来是想和你说点事，”话题总算行进到了正题。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难得没有咳嗽。
“下面挑来一个姑娘，模样还算标志，就是路有点远，在北边，路你也熟，前两年跑商去过的，省京，还记得吗？”
“什么？”
青年出声打断，他很少像今天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尤其为了某个人，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说不定他的脑子也跟着坏掉了。
李长宏摆了摆手，平直的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
“别那么激动，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了解……”
李家是百年世族，出过的武勋不计其数，要长着利爪的老虎变成乖顺的猫咪，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驯化的过程。
从乱世迈进太平盛世，这个时代需要藏锋。
李家成功了，拖着一身的沉疴旧疾来到了这个新时代。
新上位的掌权者们没有得到钱权，而是得到了满箱白花花的天价债卷，这样的李家如同一潭死水，只依靠自己奇特的规则运营着，可这样就很好，因为谁也不知道变革可以带来什么，走向毁灭或者迎来新生，这不是赌局，李家已经无法再接受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几房吵得不可开交，我和你六叔商量过了，觉得再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和省京那边的婚事也敲定了，就开春，二月十一是个好日子。”
“我这身子不好再挪动了，到时候观礼就你代我去，也合规矩。”
似乎是觉得这沉默的间隙有些长了，李长宏咳嗽了两声。
“那她呢？”青年轻声问道。
李长宏第一下没听清，第二遍似乎对他的纠缠感到不耐烦，应付着回答：“就让那个姑娘替了她就好，礼仪在那边学过了，诗书什么的会的差不多就……”
是啊，谁在乎李怡安这个名字下究竟是谁。
李怡安是谁都可以，是谁都不重要。
那么他究竟在为谁感到莫名的愤慨和哀伤呢？
“你是谁？”
古朴的祠堂外风雨大作，青年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掌，迫不及待地想要接拨开眼前的迷雾。
女孩水葱似的指头抓住了男人的手掌，分外爱怜地放在自己的颊边，仿佛在珍爱什么宝贝，她笑得灿烂，相握的手却那样冰冷。
是啊，她最怕冷了。
“我是怡安啊。”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宛如风中银铃般清脆。
李京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房间，刚合上门就撞见刚沏完茶匆匆上楼的女人。
“阿晟怎么就走了，不再多坐一会吗？”
青年不置一词，欠身几步离开了楼梯。
“这孩子，”女人小声抱怨，一转头又霎时晴转多云推开了房门，娇嗔道：“祖清啊……”
原本就狭窄不已的小道随着深入变得愈来愈窄，最开始男人还有弓起腰休息的余地，如今连前行都有些困难。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方恒只能靠直觉判断自己正在往什么方向前进。
在最前方带路的老头沉默着，也许是在节省体力。
男人抹了把脸，地上的稀泥可以有效防止蚊虫叮咬，透心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持续的黑暗弱化了他对时间的知觉，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背上的少年还昏睡着，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传进耳朵让方恒松了口气。
几个时辰以前他在树林里绑了一个迷路的小士兵，深色的军服挂着浅色的队徽，看上去像隶属于私人军队。
军队，这真是一个让人感觉到久远的词。
小士兵大概是初次上阵，被挟持以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明明他还没有开始做什么，小金豆子就开始没有预告的掉。
男人的耐心有限，手里的锄头说砸就要砸下去。
小士兵吓蒙了，眯上眼睛捂着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凛凛寒风刮过男人尚未剃清胡茬的脸，吹落了盖在他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头耀眼的红发。
“走开。”
雪光照在他的脸上，脖颈上颤动的疤痕像一条活过来的蛇。
小士兵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见对方有放过他的意思，赶忙手脚并用地爬离了男人的视野。
方恒对着面前凹下去的雪虚虚叹了口气，白色的雾飘出一段距离之后消散在风中。
“在那里！别让他跑了！”
不远处模糊的叱骂声模模糊糊地落进方恒的耳朵，男人敏锐地转过头，一个箭步就朝树林深处冲去。
“逃的真快，你再跑一个试试呢？”
为首的男人一只手提着刀，另一只手捂着还在流血的眼睛，抬脚用力踩住少年的脚腕发狠。
半张脸藏匿在雪中的少年表情痛苦，手脚红的发紫。
见地上的人逐渐挣扎不动，一直在旁边站着不敢吭声的几个人不禁出声提醒：
“淞爷，上头的人说了，要活…”
“你是爷我是爷？”
那人猛的转身，细长的眼睛里迸发出警告的光，似乎是不喜被这样忤逆，他松脚踢了一下旁边的刀柄，三两下从雪中拔出刀，转而抗在肩上。
“那人不是只说了要活的？他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我要砍了他一只手才算两清。”
说着，扛着鬼头刀的男人几乎一点犹豫都没有，刀起刀落，快的让人看不清动作。
周围的人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只见一抹飘逸的红闪身入局，一把形状诡异的武器从他手中掷出，等落地了众人才看清楚，那是一把生锈了的锄头，刚刚扛下了大半鬼头刀的攻击，受潮的手柄已经断成了两截。
“妈的，怎么总有……”李阳淞直觉半边胳膊麻的抬不起来，便知来人非同小可，便宜斗笠下的半张脸缓缓抬起，哦，他们见过，半个月以前，在栎阳福街的码头上。
“是你啊。”
汉子笑了笑，额上的汗留在脸上冻成了冰碴子。
红发男人摆好架势，李阳淞同时忍着剧痛缓缓举起了鬼头刀。
说实话，要是没有这场该死的雪，或许他能勉强和这个人做场兄弟。
两个人卯足了劲奔向彼此，脚步溅起的雪霜撒在一旁。
鬼头刀被高高举起，咬着圆环的恶鬼双目似乎瞪出了火星子，李阳淞的左手代替右手使劲控制不好力道，刀口落下的时候对身下失去了防范。
方恒最初的目的就不是赤手空拳的与之相搏，雪中的灰色影子在鬼头刀下调转了一下身位，转而让刀尖切向空空如也的背后，自己则疾步朝少年所在的地方奔去。
李阳淞起先愣住了一秒两秒，随即找到了乐趣似的笑起来，挥舞着刀锋就朝着男人冲去。
似乎是意识到了对方的意识和动作很快，汉子转而转换了一下自己的攻击方式，笨重的鬼头刀砸下去的每个位置都在方恒的想象之外，却轻松堵住了他的去路。
十几个穿着深色军服的人手握长枪从远处匆匆赶来，实在不宜再拖下去了。
方恒抓住了解元的脚，把人一翻拎在背上，若不是感觉到对方还有一息尚存，方恒觉得此时称背上的不明物体为冰疙瘩也一点都不过分。
锄头一丢飞出去了老远，手边一时没有了趁手的武器，方恒抬起脸，架在面前的是那把阴森森的刀，背后是昏迷的少年。
红发在雪中肆无忌惮的飘舞，方恒心中计算着无数种可能，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鬼头刀下一次突进的时候，青年毫无预料的向前倒去，然而李阳淞早就见识过这样的技俩了，汉子迅速的收回突进的刀，蓄势待发地准备好了下一次进攻的路线。
见再躲闪的机会渺茫，电光火石之间，方恒回过头看着身后飘动的火光，想起了那个在雪中瑟瑟发抖的小士兵，比起这边蓄势待发的李阳淞，那一头的新兵蛋子看起来更好对付。
突围，此计可行。
“别逃啊。”
对面立马看透了他的想法，不管不顾地抓着刀把儿朝男人脚边劈去。
这刀凶险，撕开了方恒的一边衣角，男人抓紧了少年的脚腕，咬了咬牙把自己麻木的腿脚从湿冷的雪水中拔出，跳起来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眼前这个人的打法极其凶狠，每一招每一式都拼尽全力，完全抛弃了防守的戒备，一心一意只专注于眼前的猎物。
方恒朝上颠了颠快从背上滑落的少年，这具身体已经疲于应对不知道何时会降落的刀锋，李阳淞弯腰从地上抬起刀刃，气喘吁吁地微笑起来。
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
黑暗中，方恒用牙扯紧了胳臂上的布带，暗红色的血染红了大半边衣领，他早已分不清从身上流下的是冷汗还是泥水。
是什么都好，现在已经都无所谓了。
出口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不远处浮现，颤抖的光点那样脆弱，仿佛只要移开目光就会消失不见。
前头的人手脚明显敏捷了许多，受即将告捷的鼓舞，方恒吃力地跟上老人的步伐。
眼前细小的光点逐渐扩大成了一个豁口，随即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洞内闭塞的腐臭。
老头先一步钻出了洞口，方恒背着解元紧随其后。
“不，不许动。”
趁他跪在地上拼命喘气的时候，衣衫褴褛的老头不知从哪拔出一柄匕首，双手交叠把刀架上了男人的咽喉。
夜风习习，吹开男人颈上黏腻的红发，蜿蜒的长疤一路蔓延到胸口往下的位置。
方恒抬不起左手，便侧身把左肩留在暗处，满是伤痕的右手缓缓举起，两根手指虚虚抵住刀尖，毫不费力地把匕首压了下去。
这只右手手背处的皮肤深浅不一，挂满了刀割下去的伤痕，力道，方向，都历历在目。
手套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连方恒自己也许久没有认真看过这双手了。
两个人的目光汇聚在同一处，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老头放下了匕首。
“你走吧。”
老人率先开口，他撇过头，目光从一望无际的森林迈向远方，看到了远处缓缓升起的太阳。
方恒往前走了两步，手里突然被塞上了一张被水泡的面目全非的纸卷。
这是一张通缉单。
“下次见到我，要逃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