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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日光明媚,从窗外照进来,闻姑射睁开了眼睛。

    蜜色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脸上,如同每一年的伊慕那节,她站在祭台上,念诵祷词与神谕。

    她梦见了少时的往事,拓跋劼如父亲般将她抱在怀中、教她识字。少年的胸膛稍显单薄,却温暖可靠,仿佛只要兄长在这里,便什么都不用害怕。

    房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侍女端着药进屋,见她醒来,便朝外发出啊啊的声音——是个哑巴。

    屋外很快有人作出回应,哑女便继续进来为她换药,她手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了,纱布上满是血,被染成了红色。

    不多时,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拓跋劼快步进来,左手同她一样,都包着厚重的纱布。

    阎凤林的最后一剑没能杀死他,却削掉了他近半个手掌,他伤得比闻姑射还要重,但恢复得比她好,至少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走到床前,沉默地坐下,目光沉重而愤怒,盯着闻姑射。

    妹妹长大了,拓跋劼很早就知道,却直至此刻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闻姑射的脸,仔细地观察着,他知道他们兄妹三人的眉眼长得非常像,但闻姑射最像母亲,像那个被他害死的母亲。

    哑女换好药,无声退下了,房门轻轻合上,挡住了门外的日光,将拓跋劼隐在阴影里。

    又片刻后,拓跋劼开口:“我的手也废了。”

    “这是你的报应。”闻姑射冷漠地说道。

    拓跋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继续往下说道:“我这几天,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些被我忘记的、小时候的事情。”

    你出生的时候,阿兄与阿耶一起攻打云中,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才会骑马,便跟随大萨满一起去往云中,告知他们这个消息。我们赢了,阿耶占领了云中城,但那一仗打得艰难,到处都是尸体,我与大萨满走散了,遇到一群散兵,他们要杀我,是阿兄赶来,救下我。

    “那是阿兄第一次随军出征,打仗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保护他,他受的伤本来很轻,但又变得很重——是为了救我受的。”

    “我背着他回云中城,路上下雪了,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我背着他在雪地里走啊,走啊,雪落在他的头上、背上,被他的血染红,在我们身后留下很长很长的痕迹。那一年的冬天真冷啊,我浑身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风雪让我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他在耳旁一声一声地叫我。”

    “后来大萨满循着血迹找到我们,我才知道原来那些逃兵没有被杀光,他们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朝我射了一箭,我本该死在箭下,是阿兄替我挡住了。”

    拓跋劼的眼睫颤动着,他的眼中似乎有泪,但还透着恨。

    无与伦比的恨。

    “你说,他为何没死呢?”拓跋劼如此问道。

    与拓跋劼不同的是,闻姑射的眼神平静极了,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他命不该绝。”

    拓跋劼笑了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命不该绝?什么命?他生来就该是人皇的命?他众星捧月、凡事皆唾手可得的命?那一箭没有落在我的身上,却真真切切地杀了我——他们说,我是索命的鬼,生来就是要索阿兄的命的。”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天,跟随大萨满前往云中。”

    “不。”闻姑射摇了摇头,说,“你最该后悔的事,应该是那夜在鸿门,没能杀了我。”

    拓跋劼的笑容变得阴狠:“是,我很后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狼主在我的手里,我若再敢动手,便是与整个北地为敌,诸族共诛。这就是阎凤林的计策?用他的命,换你的命。”

    “是。”闻姑射受制于人,但脸上仍旧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就像两年前,你用儿子的命,换自己的命。”

    这句话没有在拓跋劼的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他端详着闻姑射的神情,说:“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命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闻姑射咧嘴笑起来,她太了解这个兄长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你为了权柄,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今天宇文静仪在这里,若有必要,你也会将她杀了罢?”

    “会。当然会。就像当年大兄杀她那样。”拓跋劼毫不犹豫地说,“小妹,如果是你,你也会的。我们兄妹三人,都不会心慈手软。”

    “什么‘我们兄妹三人’?”闻姑射嗤笑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早就不是‘我们’了。”

    拓跋劼沉默片刻,才说:“有些时候,还是的。”

    在拓跋劼沉默的那片刻时间里,他想起了一些适才没有说出口的话,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年。

    那时的拓跋勖已经是将军了,对他很严厉,时有训斥,所有人都以为他因为那一箭而耿耿于怀,只有拓跋劼知道是为什么。

    他在害怕,拓跋劼也在害怕。拓跋勖怕弟弟死,而拓跋劼,怕他八岁的时候救不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救不了兄长,更怕长大以后,救不了妹妹。

    无人再开口,最后,拓跋劼说:“小妹,你是我带大的。”

    闻姑射的眼眶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红了,但她选择逃避,她转过身,背对兄长,没有说话。

    他们都记得小时候过伊慕那节,连夜大雪,天亮后,拓跋劼总是要带妹妹去阴山滑雪。那时的拓跋嬛太小了,还没马镫子高,戴着兄长的帽子,整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亮。

    他们从一座山峰跃向另一座山峰,拓跋嬛趴在他的背上,在大雪里叫他。

    阿兄,阿兄……

    就像很多年前,云中城外,拓跋勖趴在弟弟的背上,一声一声地呼唤:阿劼,阿劼……

    那个时候的拓跋劼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在想:我背起过阿兄,也背起过小妹,将来,我会为他们背起天下。因为他们一母同胞,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手足、兄弟、姐妹。

    小的时候,拓跋劼学读书写字,看见书里写兄弟阋墙,写同室操戈,他始终不明白。明明同根而生,手足,又怎么会杀手足呢?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却又好像仍不明白。

    为什么呢?拓跋劼奇怪地想到,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之间的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阿娘被冻死龙城外的时候开始的?还是从宇文静仪嫁给兄长的时候开始的?还是更早,早到那一年他首战得胜归来,看见父亲和兄长眼中的恐惧开始的?

    无人知晓。

    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从他们的恐惧里、怀疑里、悲恸里、嫉妒里,然后在心底生根发芽,吞噬了原本的自我。

    拓跋劼伸出手,想要像过去每一次一样摸摸妹妹的发顶,然后将她揽进怀里。但这一次,他只是伸出了手,在即将触碰到妹妹的时候停下,五指并在一起搓了搓,而后又将手收了回去。

    他起身离开,关上门,眯眼望向头顶的天空。太阳高悬长空,灿烂而辉煌,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过伊慕那节,兄长背着妹妹,追在他的后面。

    他们肆意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庄严肃穆的盛乐古城守望在他们身后,如海般的巨大湖泊倒映他们的身影,多如星子的牛羊沐浴风中,共同注视着那三道奔跑的身影彼此扶持,前往伫立天地尽头的阴山群峰。

    再也回不去了。拓跋劼默默想道。

    “王。”

    齐凌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拓跋劼收回目光,看向他,下巴微微扬起,示意他说话。

    “大军已集结完毕,另外,慕容谨来信了。”齐凌风简短地说,“他带了一万禁军,离开长安,要与我们前后夹击攻打函谷。”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拓跋劼点了点头,只问:“他要甚?”

    齐凌风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愿慕容家得立开国之功。”

    拓跋劼敏锐地捕捉到了齐凌风没说完的半句话,问:“还要甚?”

    “慕容谨希望,待嬛公主不再做狼主后,能与他完婚。”

    话音未落,拓跋劼笑了起来,这让齐凌风一时半会儿摸不准他的意思,正要再问,拓跋劼便收敛笑意,阴冷地说:“那你告诉他,且让他希望去吧。”

    齐凌风往屋内看了一眼,方才点头应是,拓跋劼看着自己的左手,又问:“哈斯乌娜逃到哪里去了?”

    “还没找到。但她一定会来救狼主。”

    “也不一定。有些事情,人活着,尚且可控,一旦死了,便如脱缰兽。拓跋嬛杀不得了。”拓跋劼尝试将手握起,却只感到剧痛,“给函谷关下的军队送信,让他们当心,狼主的文萨满和武萨满,都有可能在人皇身边。”

    是夜,拓跋嵘一身黑衣,翻身上马,望向站在一旁的大萨满。

    大萨满手持神杖,杖上银铃无风自动,丁零作响,片刻后,她仰起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他。

    “走吧。”她说了一句汉话,“我会指引你回到盛乐。”

    说完,她以杖拄地,神杖撞击地面,发出一道金铁相撞的声音,而后扬起大风,吹向四周,下一刻,神杖上的银铃奇迹般地不再动了,马蹄声、说话声,一切的声音都在此刻消失。

    大萨满也上了马,一手持缰、一手执杖,她发出一声巫语,两匹骏马便同时嘶鸣,四蹄飞奔,载着他们离开了夜色下的函谷关。

    千骑跟在他们身后,共同北上,远离那坚不可摧的天下第一关,朝着塞外圣城而去。

    突然,身后传来杀声,拓跋嵘回过头,看见一枚火球飞向函谷,砸入关墙之内。

    紧接着,漫天火焰在高墙上炸裂开来,无尽长夜被战火点亮,风带来短兵相接的声音、五族将士们拼杀的声音,还有万箭齐发时的弓弦声、火焰灼烧时的爆裂声,那些声音裹挟了他,拓跋嵘立在马上,一动不动。

    远方的火光将他漆黑的眼睛照亮,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不知道点灯的火焰能在眨眼间就遍布城墙,不知道取走一个人的性命比他这个人皇所想象的还要容易得多。

    那悲壮而震撼的葬礼尚历历在目,将士们仿佛无穷尽的尸体被火舌吞噬,回忆席卷,拓跋嵘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未央宫中,拓跋嬛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皇帝?你算个什么皇帝?

    我是……人皇。拓跋嵘望着那如流星般的火球,想道。

    我的勇士,我的子民,都在为我拼杀。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都在天上看着我。

    大萨满伸手来拉他的缰绳,要带着他继续向前走,拓跋嵘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马上的弓和剑,内心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姓拓跋,燕宣帝是我的父亲,燕武帝是我的祖父,我也有我的责任。我生在草原上,长于阴山下,天生就是要挽弓的。如果要死,我也该死在马背上,死在战场上,那里才是我唯一的归宿。

    如果五族不效忠于我,那我就赢得他们的臣服。

    他缓缓抽出天子剑,抬起头,望向远方。

    “回去。”拓跋嵘从大萨满手中夺过缰绳,强硬地说,“我们回函谷关。”

    无人应答,所有人都望向他身旁的大萨满,拓跋嵘却已不再等待,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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