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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旧历四年,春日大雨,中原有句古话,叫作春分有雨是丰年,所以我接到大兄来信,他将前往龙城祭天,然后回到盛乐,与我们一起过伊慕那节。”

    两年前,云中城。

    仲夏的天亮得很早,草原万里群星在天边日光的照耀下黯然掩入晴空,海东青高飞天穹,发出鸣叫,拓跋嬛独自坐在车架上,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下垂,轻轻地摇晃。

    狼卫守在周围,金车的后面,是跟随她而来的五族战士。

    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和奶茶的香气,拓跋嬛饮下两口烈酒,问:“你说他到底来做甚?”

    古老而低沉的巫语从半掩着的车帘内传来,拓跋嬛的两道剑眉明显的紧皱了起来,她沉思良久后,扬手将酒袋扔给一旁的狼卫,支起的右腿一蹬,跳下了车。

    几个身形高大的狼卫跟在她身后,他们穿着灰白色的武袍,腰佩弯刀,头勒抹额,长发结成细辫,披在肩上。

    有风吹来,海东青收翅落下,停在金车顶上。

    “阿耶死后,我时常在想,”拓跋嬛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屈膝蹲下,从茂密的牧草里捡起一枚方孔铜钱,举到阳光下端详,“我们殊死拼搏、浴血奋战,为的究竟是什么。”

    衔风转了转头,金色鹰眼带着锐利,望向前方。

    危机悄然而至,身后传来狼卫抽刀的声音,拓跋嬛风雨不动,透过铜钱上的方孔去看草原的晴空。

    无数刺客从高而密的牧草中掣出,他们的衣衫被清晨的露水濡湿,显然已经在此埋伏了整整一夜,等待拓跋嬛的到来。

    叮——

    铜钱被高高抛起,拓跋嬛的目光随着高飞的铜钱上升、落下,而后她双手一扣,将那枚铜钱按在手背上。

    她拿开手,朝上的是刻有文字的那一面。

    “果然是南边的人。”她笑着说。

    奉命而来的刺客埋伏许久,本已到了一击绝杀的时刻,无奈那一枚不属于这里的铜钱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刺客的先机不可失,他们已经输了。

    车中传来金铁交鸣之声,狂风震开车帘,带着一串清脆的银铃声掠过草原。

    刺客们的视线离拓跋嬛而去,上下旋转,看见远方的雪山、脚下的草原,最后,永远地望向他们头顶那亘古不变的太阳。

    “主上。”阎凤林跪在榻旁,挽起帷幕,低声唤道。

    不透光的帷幕投下阴影,片刻后,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阎凤林伸手想要握住,却被他先一步按住了后颈。

    “嬛公主今日便该到了。”他轻声说。

    那只手宽大而温暖,掌心覆着武人独有的、厚厚的茧,在阎凤林白细的颈脖上摩挲,然后包住了他大半张脸。

    阎凤林微笑起来,吩咐跪在门外等候的太监进来,小太监们便鱼贯而入,打开门窗,卷起帷幕,伺候他们的陛下起床洗漱。

    “五娘现在何处?”

    拓跋勖,这位统御神州北方的帝王,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上,闭眼任凭阎凤林施为。他的身材健壮而魁梧,面容刚毅而英俊,半生戎马也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非常年轻,才过而立,这一生中还有许多年的时间可以供他征伐。

    阎凤林为他拉紧衣领,遮住那道贯穿胸口的伤疤,然后俯身为他套上靴子:“先前嬛公主放出海东青来传信,说午饭前便能到。”

    “衔风呢?”

    “飞走了。”阎凤林等他站起来,又跪在地上为他扣好玉带,“谁敢留它?一嘴啄下来便叫人鲜血淋漓。”

    拓跋勖换好衣服,站在铜镜前仔细端详,问:“凤儿,你觉得五娘是个怎样的人?”

    站在他身后的阎凤林笑了起来:“我可不敢说。”

    “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在说。”拓跋勖一抖衣袍,大步往外走去,“说拓跋嬛行事乖张,还和她的次兄一样目中无人。”

    阎凤林跟在他身后,微微弯着腰:“谁敢这样说汝南王殿下?”

    及至正午,城门卫来报,狼主到了,拓跋勖便吩咐备车,带着跟随而来的一众朝臣出城迎接。

    在这里停留几日后,他们便将跟随狼主离开云中、越过长城、前往盛乐,而在这一路上,盛乐的军队会护卫他们的平安。

    数日前,盛乐大军便已经开拔,行至城外十里处驻扎,随时准备与城中随拓跋勖从长安来的军队交接,两方势力在云中这横亘于边塞之上的北地大城中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

    拓跋嬛一骑当先,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她身穿王袍,头戴金冠,一头细辫随马匹奔跑的动作跃动,她的身后,则是一辆由四头白鹿拉就的金车。

    到得城下,拓跋嬛勒停战马,落在地上,织金王袍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荡漾出如水波粼粼的金光。

    拓跋勖自城门内大步而出,到得她的面前,以右手覆心,单膝跪在地上:“人皇拓跋勖,参见神鹿的化身、腾里的宠儿、草原四方之主拓跋嬛。”

    城门两侧的朝臣登时跪拜,一一朝她叩头行礼,刹那间“狼主万年”的声音山呼而起,拓跋嬛站在原地,待那一声声呼喊随风而去后,才朗声道:“请起身罢。拓跋嬛为你们带来苍狼与白鹿的祝福,腾里将永远护佑你们!”

    说完,她也抬起右手,覆在心上,恭敬地低下头:“人皇。”

    待这兄妹俩互相见礼,叮铃叮铃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持杖的萨满缓步而来,她头戴九叉鹿角神帽、身穿红紫黑三色相间的鹿皮神衣、腰悬兽骨和神铃,骨制面具将她的眉眼遮住,只露出鼻尖和嘴唇。

    到得二人面前,她一杖拄地,朝拓跋勖点了点头,便是见礼。

    拓跋勖也点头回礼,语气中带着虔诚:“大萨满。”

    众人进城,拓跋嬛与大萨满共同上了帝王的车架,空空如也的金车跟在后面,被放下的竹帘遮住。

    拓跋嬛将手中的方孔铜钱抛给坐在主位上的兄长,拓跋勖细细端详,说:“这是南边的钱。”

    “南边的钱,却出现在这里。”拓跋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车中沉默片刻后,拓跋勖突然问道:“在汝南,有人用这样的钱吗?”

    “那你得问汝南的人,”拓跋嬛笑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我怎么知道?”

    而拓跋勖只是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语气中带着兄长的宠溺和教导:“无处可问。汝南的人还没有来。”

    这时,大萨满转了转手中的神杖,在一片叮铃声里按住了拓跋嬛的肩膀。

    拓跋勖注意到,妹妹的眼神变了。

    原本单腿踩着踏床的拓跋嬛下意识坐直了,一丝不快从她的脸上闪过,她先是看了身旁的大萨满一眼,而后才迎上拓跋勖询问的目光:“她说,你说错了。汝南的人不是没有来,是不会来。”

    拓跋勖也看向大萨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但大萨满已不再对他们的交谈作出回应,拓跋嬛随意拨了拨悬在车窗上的竹帘,道:“变化真大。我记得上次来,还没有那么多的汉人。”

    “在南方,普通人当不了官、赚不到钱。”拓跋勖朝她解释道,“新政推行后,我允许他们将货物卖到这里,甚至卖到盛乐去,只需要收一点点的关税。有本事的人,也可以来当官,北地欢迎任何人留在这里。”

    拓跋嬛啊了一声,笑道:“你是要说,你比他们都更适合当这个皇帝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有帝王的威严,变得非常严肃:“他们?谁们?还有谁?”

    “那店家的酪浆中加有蜂蜜,上次来时吃过。”拓跋嬛答非所问,突然道,“嫂嫂喜欢。”

    说完,她转过头,与拓跋勖对视,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怒火。

    “哪个嫂嫂?”拓跋勖问道。

    拓跋嬛对他的愤怒浑然不觉,笑着说:“我拢共也不就一个嫂嫂吗?”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放在方几上的茶水洒了出来,流在地上。

    茶杯骨碌碌一滚,拓跋勖伸手接住,制止了大萨满要擦拭的动作,用食指点了点被水濡湿的方几:“水一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我知道。”拓跋嬛说,“覆水难收,还是小时候你教我的。”

    拓跋勖微微一笑:“现在阿兄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给你了,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聪明。”

    拓跋嬛:“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聪明的人,总是不希望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

    拓跋勖:“你说的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可如今,谁是拉住缰绳的袁盎呢?”

    拓跋嬛:“你一说袁盎,我就想起晁错。”

    拓跋勖:“汉景帝明知就算杀了晁错也无法阻止叛乱,却还是将他腰斩,可见以一条性命换天下人心,自古都是划算的买卖。”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曹髦尚要悲壮赴死,何况是现在?”拓跋嬛皱眉道,“你太心急了。”

    主位上的拓跋勖思考了一下,然后拉动了身边的铃铛,不多时,驾车的亲卫掀开车帘,恭敬地说:“主上。”

    “着人去问,汝南王何时能到。”他说道,拓跋嬛隐隐感觉到了兄长平静口吻下藏得很深的怒意。

    亲卫说了一声是,正要放下车帘时,大萨满突然转过头,用骨制面具上两个漆黑空洞的眼孔望着他。

    她的面具上沟壑纵横,边缘、凸起处的骨质隐隐发黄,透露出诡异的色彩。

    紧接着,拓跋嬛也望了过来,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半眯着,其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亲卫不安地低下头去,目光在那两双颜色各异的靴子上逡巡,车内登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大萨满持杖的手握紧了,神杖上银铃狂响,连带着整座马车都颤抖起来。

    拉车的马停下了脚步,发出不安的嘶鸣,焦虑地原地踏步,亲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左手在车门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就在这时,铃声戛然而止。

    拓跋嬛握住了大萨满的手,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随后,她松手、起身、掠过大萨满,坐到了马车最靠外的位置上。

    大萨满转回了头,用面具上那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时能到?”拓跋嬛问那亲卫。

    亲卫神色惴惴,先是抬头看了拓跋勖一眼,而后才道:“回殿下,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

    一盏茶后,马车到得别宫。

    二十年前,燕武帝率军越过长城、占领云中,于此处厉兵秣马,作为入主中原的第一站。

    云中城被占领后,宫殿高楼接连建起,将这座曾饱经战乱的边境小城变成了足以与具有塞北第一大城之称的盛乐城比肩的北地重镇。

    车停稳后,拓跋嬛率先跳下去,紧接着是持杖而行的大萨满,最后才是从车内缓缓走出的拓跋勖。

    阎凤林快步上前,向拓跋嬛行礼:“殿下万年。”

    拓跋嬛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这时,大萨满面具下双唇轻启,又说了一句话。

    拓跋嬛没有回答,不悦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跪在地上的阎凤林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见大萨满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往前走。

    拓跋嬛的脸色明显地难看了起来,看向大萨满的眼神变得如冬天的冰雪般严寒。

    最终,拓跋嬛当着拓跋勖的面,对跪在地上的阎凤林说道:“请起,腾里护佑你。”

    阎凤林起身,听见大萨满又将刚才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便看向一旁的拓跋嬛。

    拓跋嬛只得转向阎凤林,说:“你快死了。”

    阎凤林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拓跋嬛,想要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分辨出这句话究竟是大萨满承天启示的巫言,还是她在顽劣心性下逞的口舌之利。

    很快,阎凤林看懂了。

    “护卫神鹿的勇士,”拓跋嬛开口说道,但阎凤林知道,真正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站在她身后的大萨满,“你如燎原星火、指引明灯,我敬佩你的信念、感激你的忠诚,五胡勇士、万千同胞,四海湖泊、雪山草原,都将铭记你的名字。”

    阎凤林一愣,正要开口,远方便传来城门卫的声音:“大监!汝南王世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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