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燕帝拓跋勖受拓跋嬛之邀，前往龙城祭天。”

    “燕国的军队将他送至云中城，云中以北，就是拓跋嬛的天下。”

    “师父埋伏燕帝身边多年，终于在云中找到机会出剑——”

    普通的精铁剑刃遍布凹凸痕迹，燕帝的眉眼映射在残破的剑身上，预示着他即将于下一刻身首异处的结局。

    在那个瞬间，两手空空的拓跋嬛出剑了，她站在燕帝面前，抬起左手，接下了凌璋那挥出毕生功力的一击。

    一柄细软而锋利的剑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凌璋甚至来不及眨眼，就见那柄剑从她的腕间弹了出来，雕纹如鱼鳞的剑身上映出了燕帝微微眯起的双眼。

    而此刻，他本该如凌璋曾刺杀过的无数人一样死去。

    软剑在内力的震荡下抡出如玉盘般的圆弧，那一泓弧光仿若月下波涛粼粼的湖水，旋即扩大、远去、化作剑风，如海浪奔腾呼啸，于瞬间斩下了凌璋的头颅！

    “鱼肠剑，就在拓跋嬛的手里。”

    楚狂澜垂着眼睛，望向膝上的七星龙渊，北斗七星在银汉长河的照耀下折射出明亮而璀璨的光芒，映满室内。

    闻姑射，不，拓跋嬛，拓跋嬛就站在他的面前，手无寸铁——或许有，没准她将鱼肠剑带在身上，但没关系，她不会对楚狂澜拔剑，因为她在楚狂澜面前从不设防。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在一瞬间就击溃了楚狂澜，他愣愣地望着闻姑射长身玉立的背影，看见她背起小行囊，一手放在面前，不知在做什么。

    如果我杀了她，楚狂澜想，就能为师父报仇了吗？

    屋外响起呜呜的风声，间或夹杂着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楚狂澜伸手拂过七星龙渊的剑身，长剑在他的掌下发出嗡鸣。

    这个距离，只要发挥出一剑，他甚至能避开金玉铠，直接斩下拓跋嬛的头颅——就像两年前，拓跋嬛斩下师父的头颅一样。

    杀了她、夺回鱼肠剑，他就大仇得报。

    楚狂澜垂眸，看着掌下的七星龙渊。

    他用这柄剑杀过很多人，第一个是背叛主家的叛徒，他在山中杀死婢女和小厮，将小姐压在身下，想要将她□□；第二个死在龙渊剑下的是穷凶极恶的暴徒，以虐杀街边无家可归的乞丐为乐。

    第三个、第四个，以及后来数不清的第几个，楚狂澜都有不得不杀他们的理由。

    而杀死面前这个人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可以动手杀拓跋嬛，却无法向闻姑射挥剑，她们是不一样的，可杀了这一个，那一个也会死去。

    杀，还是不杀？

    “楚郎。”这时，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的闻姑射突然开口。

    楚狂澜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的呼唤，准备以沉默应答。

    但下一刻，他听见闻姑射说：“刺客的先机不可失，再不出剑，你就没机会了。”

    风声戛然而止。

    楚狂澜起身、出剑，七星龙渊剑光闪烁，煌煌如烈日，刺向面前的闻姑射！

    金玉铠和剑身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一剑贴着闻姑射的肋下斜刺而出，将立于窗外的刺客捅了个对穿。

    鲜血喷涌在透光的窗纸上，留下一片红黑色的斑点，窗外人影幢幢，一如前来追魂索命的恶鬼。

    二人破窗而出，楚狂澜挥出一剑，剑风霎时如巨龙咆哮，裹挟排山倒海之势，将拦路的刺客扫开。

    闻姑射沉默不语，楚狂澜则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这边！”

    他循着记忆冲入花园，与闻姑射一同朝王府后门逃去，刺客穷追不舍，楚狂澜正要回头，却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中响起尖啸，一枚雕满花纹的精钢箭镞脱手而去，射入刺客的眉心。

    “你学的好快！”楚狂澜惊道。

    直至此刻，闻姑射才终于开口，她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说：“废话，早就会的功夫，当初见你失意，方才央你教我，不过是为了哄你。”

    话音未落，连珠三箭破风而来，第一箭擦过楚狂澜的脸颊，第二箭被七星龙渊斩断，而第三箭，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刺入了闻姑射的肩膀。

    惯性带着她撞向前方的楚狂澜，电光石火之间，楚狂澜迅速回身，将她抱在怀里，与她一起摔在地上。

    长街上响起隆隆如雷的巨响，黑甲军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夤夜而来，郁久闾英戴着坚硬的黑色头盔，立在马上、行于阵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闻姑射迅速捡起龙渊，手腕以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扭转，斩断了插在肩头的羽箭。她后退半步，将那杆断成两截的箭拿在手里，用力握住，指尖泛白。

    “来者何人？”她不停地眨动着眼睛，问道。

    郁久闾英不下马、不俯首，仅用右手覆心，手甲与胸甲相撞，发出巨响：“末将郁久闾英，参见狼主。”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楚狂澜回头，看见齐凌风满头是血，持剑追来，拓跋劼跟在他的身后，右臂以撕成条的武袍缠住，但仍在渗血。

    郁久闾英见状，迅速下马：“王！”

    拓跋劼不去看他，只盯着楚狂澜。

    “汉人。”他沉声道，“有任何事，冲我来，放了我小妹。”

    闻姑射紧紧皱着眉头，她伸出手，五指不自在地曲张一番，而后才抓住了楚狂澜。

    “你走。”她低声说，“若要杀我，他不会追来。”

    楚狂澜以沉默拒绝。

    “离开汝南后，北上，过云中，去盛乐，找一个叫哈斯乌娜的人。告诉她，我在这里，她会带兵来救我。”

    话音未落，郁久闾英抽出腰间的长刀，朝楚狂澜怒喝道：“刺客！将狼主还来！”

    “走！”闻姑射推开楚狂澜，断然喝道。

    紧接着，黑暗中的海东青飞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郁久闾英的身后。

    战马发出惊惶的鸣叫，郁久闾英感觉到危险，下意识迈开双腿、弯曲两膝、身体前倾，如一座山般屹立原地。

    而在那双锋利的玉爪即将落下的时候，海东青突然一展双翼，擦着他的铠甲向天上飞去。

    不动如山的郁久闾英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已来不及抽身了。

    鱼鳞纹在群星的照耀下荡漾成一片水光，照亮了整个后巷。

    那卷在闻姑射腰间、始终不曾被她拔出的鱼肠剑在这一刻出鞘，凛冽的剑光倒映在拓跋劼的眼底，他的耳畔骤然回响起刚才在书房里，妹妹对他说过的话：

    再这样忽视我、忘记我，妄想把我踩在脚下、要我俯首称臣，是要吃大亏的。

    拓跋嬛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现在中原了，久到所有人只记得狼主尊贵之名、只记得文武萨满、只记得号称无人可敌的狼卫，唯独忘了拓跋嬛之所以能在信奉骁勇与力量的族群中成为统治草原四方的主人，靠的不仅是一个头衔、一道神谕。

    郁久闾英，这位跟随汝南王四处征战的将军，这位纵横沙场多年少有败绩的将军，将在这一夜，死在被他忽视的狼主手里。

    齐凌风欲上前，但已经晚了。

    郁久闾英的死期近了。

    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摆，从更漏中滴落的水珠悬在半空，见证拓跋劼那足以叫所有人震撼的一剑。

    两剑相撞，鱼肠剑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弯折着，如一柄弹簧，将二人震开。

    水重新落下，狂风呼啸，拓跋劼脚下一转，立在郁久闾英身前，右臂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伤口在鱼肠剑下再次裂开、渗血、染红了他手中的剑。

    “汝南王殿下当真视卒如爱子。”

    突然，屋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带着笑意，众人皆是一顿，抬头望去，只见阎凤林一身白衣，坐于檐上，两眼弯弯犹如月牙。

    闻姑射双目半眯，抬起头，却在看另外的方向。

    阎凤林见状，微笑着将手按在了剑上。

    拓跋劼死死盯着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阎、凤、林——”

    双剑立时出鞘，挡住拓跋劼用尽浑身力量劈出的一剑，后巷中爆发出金铁扭曲的恐怖声音，阎凤林被那一剑震得双手发麻，不住后退，摔下屋顶。

    “今日，本王便杀了你！”

    二人登时缠斗在一起，闻姑射听见刀兵相撞的声音，厉声喝道：“楚狂澜！”

    不等她呼唤自己的名字，楚狂澜早已飞身而来，单手将她扛在肩上，踏柱飞檐，跃过一众黑甲卫，抢下两匹马，狂奔而去。

    他的动作太快了，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二人已跑出去老远，唯有齐凌风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见他离去，当即夺了郁久闾英的马，紧追不舍。

    三骑前后狂奔，闻姑射双手脱缰，将藏在金玉铠中的箭镞用力拧在那支断了一半的羽箭上。

    风大了起来，带来第三匹马踏地的蹄声和齐凌风身上的血腥味，她拿起挂在战马一侧的弓，双指扣住弓弦，用力拉了两下。

    弓弦很紧，发出嘣嘣的声音，然后，她转身、搭箭、开弓，羽箭逆风而行，追寻风的声音、马蹄的声音，还有马匹奔跑时，铠甲发出的声音。

    嗖——

    那一箭避开挡住马胸的黑铠，穿过两片铠甲连接处的缝隙，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马腿上！

    战马发出一声嘶叫，当即前腿弯曲，倒在地上，将马背上的齐凌风摔了下来。

    齐凌风擦掉额角流出的血，狼狈起身，只见那两骑早已远去，化作两个小点，消失在了夜色下。

    闻姑射紧握着弓，胸口剧烈起伏、不住喘息，她伸出手，抓住战马的鬃毛，以稳住身形。

    楚狂澜不住回头，确定齐凌风没有再最后，问：“你的伤如何？”

    马上的闻姑射摇了摇头，将弓挂在马背上，但一下、两下、三下，都没能挂上去。

    “阎凤林怎么办？”楚狂澜又问，“要去救吗？”

    闻姑射仍然摇头，而后望向他。

    楚狂澜看见她迷茫的眼睛，下意识皱起眉，不安地问：“怎么了？”

    “楚郎。”闻姑射说，“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