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柔儿道：“这么说，潘姑娘留在真君身边，不是为了向什么人报仇，而是为了向你报恩。”

    杨戬道：“我何恩可有啊？我甚至没能来得及救下她，眼看着她死在了我的面前。”

    “可是在她眼里这便是大恩了，她无儿无女，原本应该曝尸荒野的，是你杀了凶手为她报仇，是你让她入土为安，也是你护住了她的甥孙，这在她看来就是当结草衔环以报的大恩，你也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想的，所以她来了，到你身边了，日夜伺候，殚精竭虑，都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

    杨戬被她说服了，问：“那她现在走了，是因为她觉得恩情已经报完了？”

    胡柔儿点点头：“恐怕是的，也许你这一遭故意设计诈她，让她有些伤心了，所以想跟你一笔两清，各不相干了。”

    杨戬怔了怔。

    姜尚开口道：“贤侄，你忘了吗？她是个永远不会吐露真心的人，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必须自己去弄清楚。”

    杨戬点点头，坚定道：“是，无论她是怎么想的，我都要她亲口给我说，我们没这么容易两清。”说罢向姜尚告辞，临走出殿门时扔下一句：“师叔，既已写了休书，以后还请不要左一句‘王后’，右一句‘娘子’了，要避嫌才是。”

    姜尚闻言，冲杨戬飞跑的背影扔过去一条拂尘，没砸到。

    “唉。”姜尚长叹一声。其实何劳他说呢？潘桃儿自打成神以后，便再没有来找过自己，反倒一直跟在杨戬身后端茶倒水，她的心思在谁身上，还不明显吗？他与潘桃儿，只有姻缘，却无情分，而她与杨戬，情意虽浓，却无缘分。只是这些他都看不到了，他已经过了百岁，纵然是修行之人，怕是也没几年好活了，以后，她不论是过得好，还是不好，他都再没机会看到了。

    “娘子啊，下次你来人间，人间已没有我了。”

    空荡荡的齐国王宫大殿上留下一串悠长的遗憾。

    杨戬与胡柔儿往玉泉山走，胡柔儿问：“真君已经知道潘姑娘的下落了？”

    杨戬摇摇头：“不知道。”

    “那真君有何打算？”

    “我准备去凡间找她。”

    “天地之大，去何处找？”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走遍每一寸土地，总能找到。”

    “可这也太费时间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到。”

    “那就一直找，一直找，找到为止。”

    胡柔儿怔了怔，她发现杨戬这人有些魔怔。

    几年后，金秋，落叶纷飞，牛家十三郎清扫了那座孤坟上的枯叶杂草，奉上些花果，点燃三炷香。一回头，惊见一个水合色道服的年轻俊美道人站在身后，身边跟着一条白毛细犬，身后拉着一辆马车。

    牛十三郎忙退步道：“是不是小的挡了贵人的道儿了？小的该死。”

    杨戬忙道：“不是，阁下不必惊慌，贫道只是个游方的道人，发现此坟中红光闪烁，料想长眠于此的人定是个大德大善之人，特来拜会。”

    牛十三郎松了口气，道：“这里埋着的不是什么大人物，是我的姨奶奶，十多年前出意外死了，她无儿无女，我有空了便来扫扫墓，看望看望。”

    杨戬将目光放在墓碑上，那上面的字已经残败，隐约能看出“祭”“夫”“人”三字，他将手放在冰冷的石碑上，聊寄相思。

    只听牛十三郎道：“我这姨奶奶，活着的时候很不招人喜欢，她老娘和弟弟相继去世后，她就被庄子里的人赶去荒山上独自居住，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就跑到山下来偷吃的，被人发现以后，他们本想烧死她，但又不敢，后来庄里人一合计，反正她能给别人带来灾祸，不如就利用她这一点，让她去惩罚那些德行败坏的人，后来发展到，让她专门去破坏别人家的好事，只要她一出马，没有破不了的婚姻，没有黄不了的生意，于是人们又殷勤地想利用她，又无比憎恨厌恶她。

    “后来，从很远的地方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人，竟然娶了姨奶奶过门，当然日子过得很不如意，那老道被她方得干啥啥不成，天天倒霉，最后干脆落了个死罪，那老道跑了，她却被抓走了，三年后才放出来。我们都想着，这样她还能活着吗？可是这样她还是活着了，又好好地活了十几年，最后为了保护我，死在了刀兵下。”

    他蹲下身子，用抹布擦了擦石碑上落的灰尘，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她是为了我死的，一个人就算再不好，所有人都说她不好，但她对我好，我就得认她的好，我就没资格说她不好。”

    “你说得对。”杨戬问，“你知道她生前住在何处吗？我想去看看。”

    当杨戬拉着马车走到那处所谓的“家”前面时，不由得愣住了，只见眼前根本就没有房屋楼舍，只是在一块突出的崖壁下一片略微平整的地上用木头搭起支架，然后披上两层枯草，再用石头压住四角，杨戬有些怀疑这里是否真的能住人，但他看牛十三郎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道了谢，让他离去了。

    杨戬在原地踌躇了会儿，然后蹲下身子爬了进去，这个窝——只能用窝来形容，里面低矮且狭窄，杨戬身量高大，进去以后坐都坐不起来，只好蜷缩起双腿躺在地上，地面坚硬非常，冰凉刺骨，那股寒意好像能一丝丝渗进骨头里，杨戬有些觉得自己是被耍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能住人呢？

    就在他想爬出来的时候，一扭头，看见了旁边的地上有些残破的划痕，他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仔细辨认了一下，惊而发现那歪歪扭扭的竟是两个字——杨戬。

    杨戬怔住了，他用手指缓缓抚摸上字痕，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潘桃儿的温度，他难以想象，无数个日夜，她就这样忍受着寒冷和绝望，躺在这个窝里，用石头刻下他的名字，一遍遍地抚摸，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她不是临死前才遇到他的吗？怎么会提前知道他的名字？

    杨戬猛地翻身坐起，咚的一声，他的头碰到了窝的顶部，直接给本就不结实的窝撞散架了。杨戬从一片尘土废墟中站起身来，疾走两步掀开马车的帘子，那里面潘桃儿的身体端端正正地坐着，闭着眼睛，乖巧得像是睡着了。

    杨戬看着她，目光放得轻缓了许多，柔柔地叹了口气：“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杨戬在这里逗留了两日，亲手重新建造了一个茅草屋，并用法力加固了，新房子比以前大了许多，能供四五个人进去坐下说话，杨戬将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想，等找到潘桃儿了，带她来一趟，让她看看。

    岁月如梭，一晃，距离封神之战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杨戬用脚步丈量大地，一步一步走来，走遍了九州四海每一寸凡土，看惯了人间风土人情，领略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拉车的马已经换了十三匹，可潘桃儿还是没有醒来。

    有一次，元始天尊讲经，阐教众徒子徒孙齐聚东昆仑，讲经完毕后举办宴会，席上南极仙翁奉上佳酿美酒，杨戬饮了个尽兴，然后趁着酒醉，潜行上了九重天，跌跌撞撞寻到扫帚星宫，那里空荡荡的，似乎从来就没有人待过。天宫没有尘土，层层浮云遮盖了宫殿，杨戬一一扫去浮云，醉倒在殿内梨花树下，一觉睡了十年。

    天下之大，似乎哪里都是她，却又哪里都没有她。

    这日，杨戬正驾着马车在山间漫步，忽然天地之间一阵剧烈的震动，西北方向冲天射出红光来，仙气弥漫大半天幕，杨戬一惊，忙对哮天犬道：“昆仑有难，我要去一趟。你快护着她的身体回玉泉山。”然后腾云驾雾疾飞向昆仑。

    话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在西北，方圆八百里，高万仞。其间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杨戬还没飞到地方，便已远远看见西昆仑山巅被一股什么力量削去了一半，惊得他说不出话来。

    昆仑分东西两部分，东昆仑是阐教元始天尊的洞府所在，而西昆仑则归瑶池西王母所有。

    杨戬落到东昆仑时，阐教许多仙家道友都已匆匆赶来了，众人互相打了招呼后，皆去拜见元始天尊，元始天尊下了莲台，走出洞府向西方望去，只见天上红光四溢，乌云密布，不知发生了何事。

    太乙真人道：“此等惊天动地的动静，西昆仑必是发生了大事，咱们不可坐视不理，需得派人去查看一番才是。”

    众人互相对视，都在踌躇，这时杨戬上前一步道：“弟子愿自请前往。”

    玉鼎真人忙道：“徒儿，能闹出如此动静，可见其祸不小，你贸然前去，恐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