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已经快三十了，却仍是未出嫁姑娘的装束，又黑又瘦，看起来一阵风便能吹倒，骂起人来却刁钻厉害得很，一张利口把那老妪骂得快要背过气去，她骂得越狠，老妪打得便越毒。我那时血气方刚，看不过去，便上前夺了老妪手中鞋底，想请她讲讲道理，我听了一番，才明白，原来这老妪是那女子的后娘。

    “她说那女子乃是个天煞孤星，天生不祥，出生时亲娘难产而死，两岁时天降一颗火星，烧毁了家中所有家财，为了生存，她爹带着她入赘到后娘家，七岁上他爹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她后娘一个人带大她，和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越过越穷，不得已早早将小妹卖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大弟弟十四岁上落水死了，小弟弟十六岁时从房顶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家里又穷，到如今二十四了，还娶不上媳妇，方圆百里都传遍了，这马家大姑娘就是个实打实的灾星，是个祸害，谁碰谁倒霉，谁沾谁不幸，因此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她后娘气出了一身的病，每天不打她几顿就没法过日子。

    “我听了以后，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迷信，人间世道如此艰难困厄，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扛得住这许多罪责？我便仗义执言，替她说了几句话，谁料那老妪满口胡言，非说我跟那女子有什么，才如此回护，嚷着要我娶了她家女儿，我当时也是脑子一热，便随口应了，还拿出随身佩剑交给她，做了定亲信物，然后我说，我还要去昆仑山学艺，等我有朝一日学成下山，便来迎娶她。

    “然后我便上了山，一待就是整整四十年。我当日本也只是为了解她之围，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因此四十年过去，早将当日戏言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本一心向道，可是师尊说，我宿命中尚有一段尘缘未了，生来不是修道之人，只能去人间享一世富贵，便命我下了山。

    “我悲愤无奈，只得下山。下了山后无所事事，想起我在朝歌城外曾认识一个结拜义兄宋异人，我便去投奔他，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我这段未了的宿缘。宋大哥说，当日那个女子，她至今仍然未嫁，而今已经六十有八了。

    “我心内愧疚，自觉耽误了她一生，怨不得师尊要逐我下山。为了了却冤孽，我迎娶了她，与她糊里糊涂做了三年夫妻。

    “我在昆仑山上四十年，不事生产，不通生意，因此下了山后做什么事都不成，屡屡碰壁，龙困浅滩，她，她却以为是她的错，终日闷闷不乐。后来，我算命出了名声，又被商王帝辛重用，但帝辛乃是个残暴无道之君，我得罪了他，被下令处死，我借水遁逃出了宫，回家后拉着她要走，她却在问明缘由后甩开我的手，冷着脸问我要一张休书。

    “我若说自己丝毫不伤心，那是假的。毕竟三年的夫妻，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可我苦苦哀求，又是祈求她念往昔夫妻情分，又是许诺她日后飞黄腾达，凤冠霞帔，她皆不为所动，最后没办法，我只得休书一封与她，断了我们的夫妻缘分。

    “那之后，我便逃去了西岐，得遇文王，一展宏图，十几载伐纣大业功成，王师踏进朝歌那日，我迅速安顿好诸事，马不停蹄去寻她，我是想好好羞辱她一番，让她看看我如今的功业，让她痛哭流涕，后悔不迭，让她意识到当初抛弃我是多么错误的选择，可是，当我匆匆赶到时，却只看见孤坟一座，荒草萋萋。

    “她竟然瞒着我，自己偷偷死掉了。我恨死她了，我咬牙切齿，日思夜想地恨了她十几年，她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就这么死了。我气急了，命人掘开她的坟墓，想将她剔骨鞭尸，可是我那老大哥宋异人还活着，他结结实实扇了我一巴掌，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当年，我得罪帝辛，遭人追杀，我那发妻，她知道我是修行之人，会些法术，若是自己逃，还能逃脱，若带着她，她怕拖累我，因此故意冷言激走我，我走之后，帝辛拿我不得，便将她押下大狱，逼问她我的下落，她知道我逃往西岐去了，却咬死不松口，帝辛无法，便命人将她每日押往城门口抽打十鞭，想逼我出来，这般整整三年，见我始终不来，才放弃，赦她出狱。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仇恨了她十多年，诅咒了她十多年。我从没有一刻那么后悔过，这一世我欠她良多，她却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留给我，让我曾经说过的每一句憎恨她的话都变成了一把凌迟的刀，割得我的良知溃烂不堪。”他看向杨戬，“这种感觉你也体会过吧？她就是有这种本事，可以让别人生不如死。”

    姜尚的故事讲完了，杨戬二人久久不能言语，这故事听起来像编的，但偏偏潘桃儿还真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于是便变的可信无比了。

    胡柔儿问：“既然如此，那现在的潘姑娘怎么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呢？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鬼魂。”

    姜尚道：“这可就多亏了我了，贤侄你清楚，我手里有一个可以让死人复活的法宝。”

    杨戬一震：“封神榜！”

    姜尚捋了捋胡须：“她这个人情，我必还给她！当时我根据战功填录封神榜，刚好缺一个空，我想着当日多亏了她对我的回护，我才得以领导封神之战，想来她也算是个大功臣，便将那最后一个神位给了她，只可惜，只剩下扫帚星君这个位置了，我很不满意，担心她觉得我在暗讽她。”

    扫帚星君！杨戬想起那日，潘桃儿坐在树上数星星，数到第三百六十五颗，对他说，那是扫帚星，会给人带来不幸，让他离它远一点。

    杨戬突然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宁可被人误会，被人厌弃，也不肯说出真相。”

    姜尚问：“为何？”

    杨戬皱了皱眉，鼻子有些酸涩：“因为自卑，因为恐惧。她自小被人骂作灾星祸害，他们将所有的不幸都推在她身上，让她承受世间一切丑恶，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好过，没有人爱护过她，所以她不敢告诉你她是为了你好，她怕你知道了以后仍然不喜欢她，仍然厌弃憎恨她，那时，她就连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也没有了，你若不知道，她还能哄骗自己，你那样对她，是因为不知道她的真心，不是真的讨厌她。”

    姜尚抑制不住颤抖了两下，道：“是、是因为这样？竟然是因为这样。”

    杨戬道：“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但其实她很害怕别人讨厌她，她很想别人能喜欢她，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别人喜欢，也不敢相信真的会有人喜欢她。”

    胡柔儿也怔住了，她一直以为潘桃儿什么事都不说出口，是在装模作样，炫耀自己的智力，享受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中的乐趣，却原来她只是个拿着一只草蜻蜓小心翼翼地往你手里塞，拼命想讨你欢心的孩子。

    杨戬猛地站起身，问姜尚：“师叔，你方才说，当年她住在哪里？”

    姜尚被惊了一下，道：“朝歌城外三十五里的马家庄。”

    “她、她是不是一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穿着半片褐色罗裙，掉了六颗牙的老婆婆？”

    “应该是吧，虽然我出逃的时候她还没有这般寒酸，但十几载过后应该也就是这般了。不过这副模样的老妪朝歌城附近多得是。”

    “那她的坟前是不是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鲜血写着‘祭马老夫人’？”

    “你怎么知道？”姜尚一凛，缓缓站起身来，“当年宋大哥说，她是在王师入城时被乱兵砍死的，有一黑袍小将将她的尸首送回，并给了钱财安葬，还亲手写了墓碑，莫非你就是那小将？”

    “是我，是我，原来那位老人家是她。”

    姜尚忙问：“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杨戬道：“当年我领着先行军破开朝歌城，城内守兵溃散四逃，王师将士中有些纪律不严的开始了烧杀抢掠，我忙下令维持秩序，可仍是有不少百姓被屠戮，她便是其中之一，我碰见她时，她已经被一刀贯穿了心肺，性命垂危，却将身后的一个孩子护得很好，我下马到她跟前，察看她的伤势，她却只紧攥着我的手，说不出一句话，随后便咽气了。我问那孩子，孩子说她是他奶奶的阿姐，平日不常走动，如今眼见王师破城，家里人决定四散而逃，每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将最小的他随手塞给了他这位姨奶奶，她便一路护着他，为他挡了致命一刀，送了命。我感念这位老夫人，便砍了那兵士的头血祭她，顺便杀鸡儆猴，整肃了军纪，然后将她送回家中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