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听到了什么？

    他说……要送她回家？

    杨星星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在新闻上看的片段——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领着身后一批高管，从消防通道里走出来，口罩遮住半张脸。灯光一闪，他忽然抬眸眼中漆黑幽微，令人心神荡漾的瞬间成功被媒体抓拍了下来。

    州海市最强盛企业的老板，居然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

    这是撞什么大运啊……

    等等。

    “你怎么认识我？”她潜意识中的想法是，虽然两人不算是初次相逢，但既然她记不清了，想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郁识骞颔首，“三年前，我们见过一面，在百家酒楼。”

    天，他居然连饭店的名字都记得。

    她愣愣的，说不出话来，郁识骞似乎误会了，以为她还没想起来，又提醒道，“那天你一直在看手机。”

    ……不要拆穿好不好！杨星星不知说什么好，讷讷应了个“是”，整个人晕乎乎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只好低头，视线落在他的领带上，发现并不是规规矩矩系着，有些松散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杨星星忽而听见他说：“走吗？”

    真打算要送她。

    要不要跟他走呢？

    眼前这位，可是自家老板都想方设法奉承的人。如果拒绝，应该不太好。

    还是去吧！

    杨星星不断地做着心理建设，脸皮要厚，要大方，不就是个帅哥吗，没什么的，虽然眼前这位帅哥正好戳中她的审美，也没什么的。

    “那麻烦了。”她勾出一个温婉的笑。

    郁识骞不再说什么，往外走去。她反应了会儿，继而跟上。

    地下车库这个点空空荡荡，只停着零星几台车子，郁识骞的车靠在最里，黑色的，很醒目。

    杨星星三番五次往车厢内打量。

    刚才过来的一路上，她原本走在他身后，出电梯之后，郁识骞突然招手让她跟上，她还以为他要问什么问题，便走到了他身侧，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找到了车子，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郁总，司机还没来吗？”说完往外看，“要不要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郁识骞已趁她犹豫的功夫掏出车钥匙解锁，打开车门，“别看了，司机先回去了。”

    这回她真傻了……难不成，他还要亲自开车？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冒冒失失脱口而出，“酒驾不好吧？”

    便看见他浅浅笑了一下，“谁说我喝酒了？”

    “你……没喝吗？”她又开始磕巴了。

    郁识骞正色道：“没有，可以上车了吗？”冷峻而又温和的表情像冰山融化、积雪消融。

    也是，一整晚，没见他碰过酒。

    “哦哦，好。”她本来就沉迷于他的色相，乍一听见他温声这么说，急忙应下，一咕噜爬进车里。

    郁识骞从另一侧坐进来，发动车引擎，瞥见指示灯闪烁，偏过头提醒，“安全带。”

    “……哦哦，对不起。”

    她觉得今晚的表现简直可以用“糟糕透了”来形容。

    开出地库，不远处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过去时，红灯正好转绿，有60秒的停留时间。

    车一停，车内霎时变得极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杨星星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总这么冷场，会不会给人家的印象不好？正打算随便说点废话，郁识骞却先出声了。

    “你在季正科技工作多久了？”他问。

    “去年研究生毕业参加秋招，”她乖巧答，“快一年了。”

    郁识骞略一偏头，去找她乌黑的双眼，“也是那时侯去的季正总部？”

    “不是，”她说，“原本我在州海分部的，董总赏识，把我调来了南城。”

    郁识骞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研究生读的什么学校？”

    她没想到郁识骞会对这个感兴趣，仍旧照实说了她两个研究生学位的学校名字。

    郁识骞评价：“专业跨度很大。”

    “是啊，”她解释，“本科和第一个硕士学的是环境设计，城市规划方面的，后来觉得烦了，还是想从事宣传策划方面的工作，就去悉尼学广告了。”其实读二硕最主要的原因，是想躲开家里人的安排，以及催婚。

    不过，当然不能和他这么说，她笑了笑，主动问，“听上去……我是不是挺没耐心的？”

    绿灯恰好亮起，郁识骞伸手搭上方向盘，回说，“怎么会，找到适合的路，是好事，人也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正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妈妈发来消息：要不要派车来接你？

    她回复：不用，有人送我。

    但没说送她的人是谁。

    发完消息，她想起还没和郁识骞说要去哪，踌躇片刻，叫了他一声，“郁总。”

    郁识骞开着车，腾出空来看她一眼，用眼神表示疑问。

    “要不你把我放到巴士站下吧。”她说，“我自己坐巴士回去。”

    今天是周五，按惯例她该回家——回州海的家。

    她被董总调来南城后，就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便于通勤，但家里人坚决反对，她好说歹说，承诺每个周末必须回州海，才不至于闹得鸡犬不宁。

    与南城隔海相望，州海是久负盛名的自由港，雾气混着货轮的滚滚蒸烟雾，弥散在天高海阔之间。想开车去，必须途径一座跨海大桥，行程至少也要两个多小时。

    郁识骞闻言，笑看她一眼，“我车都开来了，总不能半路停下来，改去做大巴车。”

    咦，什么意思？她脑袋没转过弯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也回州海，顺路送你回家。”他这话说得分外随意，好像亲自开车送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回去，天经地义。

    真不知道他是太有礼貌，还是不在意。

    既然车程有两个多小时，杨星星本来还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振奋得不行，但兴许是郁识骞车开得太平稳，氛围太安静太舒适，她晚上喝进肚子里的酒精开始发酵，连带着，还有催眠的效果……睡着，似乎是眨眼之间的事。

    清醒的最后一刻，视野中略过无边朦胧夜景。有人说州海是座不夜城，用谷歌夜间实景地图搜索这里永远是最明亮的光点之一，也有人说这里诱惑太多，人心难测，实非良善之地。

    雨势渐小，但还在下。

    再醒来时，觉得头痛，眼睛也花，她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偏头看去，郁识骞还在开车。

    她轻声问，“到哪了？”

    “快到了。”他回说。

    连开两小时车，一定很累吧？她不由抱歉道，“今天真的麻烦您。”

    “不麻烦，我也要回去，”郁识骞仍旧用彬彬有礼的语气回答，“不知道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过阵子，我想来拜访他。”

    伯父？他指的是爸爸吗？杨星星恍然明白，随即困惑不已，他怎么突然和爸爸那么熟了……还有妈妈也说，他是世交家的儿子，过去这些年来，一直和杨家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可他们竟像从未相识过，无比陌生。

    而郁识骞，居然连她家的住址都知道，不用问她，已将车开到了小区外头。

    杨星星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和保安打了声招呼。很快，升降杆缓缓升起，车子开进去，最终停在她家门口。

    灯影幢幢，沥青路面一点残光，夜深人静之时，世界仿佛沉睡了。

    她解开安全带，再度对身侧的人笑了一下，“今晚真的感谢……我先回去了？”

    “等等。”他把她叫住了，说完这句，又不说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很耐心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郁识骞终于看向了她，就在那一霎，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不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见恼怒或忧虑，堪称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中，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失落。

    她被他看着，还不明白。

    “你真不记得我了吗？”他问。

    她以为他指的是那场郁杨两家共同参与的饭局，反应很快地说，“我记得啊，百家酒楼嘛，他们那的白切鸡很好吃……”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轻轻打断，“三年前，在英国，我们见过面。”

    ……

    杨星星走进家门，客厅里一片漆黑，爸爸妈妈应该都睡了。

    她换了拖鞋，蹑手蹑脚地上楼回自己房间，飞快地卸完妆冲完澡，还是觉得胃里难受，于是又爬起来，到厨房里煮了一碗汤圆解酒。

    “干什么去了？”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松了口气：“爸。”

    杨肖臣实际年龄五十五岁，看起来却顶多四十出头，脸上总带着亲和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个空茶杯，慢慢地，从暗处走到亮处。

    “怎么回来了不说一声？”

    她埋怨道，“您突然出现不打一声招呼，我还以为进贼了呢。”

    杨肖臣笑道，“起来给你妈妈倒杯水。”

    她靠在料理台前，从爸爸手里接过茶杯，拿起旁边的热水壶，蓄满水，“妈妈睡了？”

    “刚睡着。”

    她嗯了一声，看了看杨肖臣，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杨肖臣到底了解女儿，性格像她妈妈，脸上藏不住事。

    “刚刚……是郁识骞送我回来的。”杨星星轻声说。

    “识骞？”杨肖臣有些意外，“你们在南城碰上了？”

    她轻声应道，“今晚董总带我去和合作方吃饭，恰好遇上了。”

    杨肖臣点头，“难怪我听说这周他要去南城，看来他果然要迈出那一步了。”

    “哪一步？”

    “开拓南城市场。”

    杨星星惊讶不已，她大概了解家里生意的涉及范围，重心在州海，郁氏的情况应该也一样。郁杨两家世代经商，自上世纪起便在州海扎根，鲜少与外界来往。长此以往习惯使然，郁杨两家的子孙们，渐渐产生了排外情绪，生意做得再好，也见好就收。

    如今郁识骞掌控的郁氏集团，是州海最成功的企业，放在全国也是闻名遐迩。他居然还不知足，要进一步向外拓展，真是野心勃勃。

    杨肖臣感叹，“这个郁识骞是个难得的人才，有时候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

    杨星星不由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聪明，沉稳，不浮躁，才接手郁氏多少年，就练出这副性子，很不简单，”杨肖臣将烧水壶的电源关了，拔下插头，“我看看你妈妈去，你也早点睡。”

    吃完了汤圆，酒醒了，肚子也填饱了，杨星星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想到爸爸刚才说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刚才在车里，他侧头看向她时，那好似沉寂又好似暗潮涌动的眼神。

    “三年前，在英国，我们见过面。”

    什么意思？他们见过？可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且他实在是……

    她眼前浮现出郁识骞那张脸，他坐在昏暗的车里认真凝视她的模样，领带早就被解开，扔到一旁，最上层的扣子也散了，欲盖弥彰地露出半截锁骨，她必须尽量克制自己不往他的胸肌处看……

    不自觉产生一些不正经的构想，好死不死地，手机铃声像天雷一样炸开，她心虚之下迅速地爬起来，再一看来电人提示，原来是萧松雨。

    这位死党是她去英国留学时的室友，有个极其诗情画意的名字，萧松雨。她们在伦敦同住一屋的那段时间里，松雨前前后后换了四任恋人，自诩“男女老少通吃”。她本人心直口快，平时大大咧咧的，活得肆意洒脱，让人恨不起来。

    “你死哪儿去了，出来喝酒啊。”那边的环境音嘈杂，伴随着重金属摇滚，某个公鸭嗓男歌手这撕心裂肺地吼着，应该是在酒吧或是舞厅之类的场所。萧松雨的声音听起来也含混不清，估计喝了不少。

    杨星星苦笑了下，“现在？你可饶了我吧，刚从南城回来，快累死了。”

    “怎么，董程明又使唤你加班？”

    凌晨了，她靠在床头，说话的声音轻起来，低低嗯了一声，“今晚有个饭局要去。”

    “他不会让你挡酒了吧？”

    “……嗯。”

    萧松雨当即骂出口，“我去，他没事儿吧？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

    她被逗笑了，“不过没让我喝很多，大部分都是董总在喝。”

    萧松雨这才没继续发作，不过听语气还是有些愤慨，“这董程明也太会压榨人了吧，你才被调去总部多久啊？哪有一过去就连着好几天让你加班的？这不是妥妥的收割韭菜吗？也就你脾气好，要是我，早就去薅他头发了。”

    她想了想，也没松雨说得这么夸张，“其实还好，董总平时还是挺体谅我的，就算要加班……也不会太晚，顶多七八点。”

    当然，今天是个例外。

    萧松雨唉了一声，“你个傻宝，真是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啊，让你加班到七八点就算好啊？那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好老板，我听说郁氏集团可是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我有个姐妹去那儿实习了一周，张口闭口就是他们郁总，肉麻死了，受不了。”

    杨星星笑笑，“我们季正只是小公司，人手严重不足，这种程度就算好了，本来我也没想久待，季正现在的业务我挺感兴趣的，想趁这个机会多学点新东西。”

    萧松雨见说服不了她，索性放弃，“你说……如果让董程明知道你是杨肖臣的女儿，会不会后悔死？”

    “我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早就跟爸妈那边说了，让他们在外面不要提我的名字。”她不以为意。

    “唉，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自己开心就好。星星，讲认真的，你真是我见过最傻的富二代，放着家族产业不继承，非要隐姓埋名跑到一个初创公司去打工，这不吃饱了撑的吗？”

    她强撑着困意，换了边耳朵听电话，空出来的手伸到肩后，缓慢地揉着，疏松筋骨。

    “去家里的公司，压力太大了。”

    “我不明白，都说做资本家爽快，你可是杨家的独生女，这压力从哪里来？”

    正因为她是独生女，所以麻烦。

    家族基业庞大，到了她这一代，爸爸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上头的几位叔叔伯伯，无一例外没有子女。如果真要她来继承家里的公司，需要操持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杨星星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爸爸倒是不着急，反正他经常锻炼，身体康健，总让她趁现在年轻，多玩几年。等结婚后，要承担的责任就大了。

    是了，结婚。

    爸爸妈妈这么着急地让她赶紧找男朋友的原因，也是希望未来能够多一个人帮帮她，管理这庞大的集团。

    妈妈，甚至打算张罗着给她相亲。

    一想到这个，杨星星就觉得头大，“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毕业后，我们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走，工作定下来了，就得考虑恋爱结婚生子，其实根本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你结什么婚，”萧松雨嗤地笑了，“乖乖女，别太听话了，如果就连挑男人也得按照父母的节奏来，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杨星星翻了个身，改为趴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不懂，我没谈过恋爱。”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爆笑，“不是吧？三年前在英国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你没谈过恋爱，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没谈过！杨星星，你行不行啊？”

    “我、我这不是忙嘛。”她顿觉丢脸，心里暗暗把松雨骂了一通。

    不就没谈过恋爱嘛，有这么好笑吗？

    “有没有搞过暧昧？暗戳戳的那种？”

    “也没。”杨星星这回堪称幽怨了，还有点挫败。

    萧松雨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有的，记不记得一学期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在酒吧？”

    被提醒之后，她举着手机，愣住，连眨眼都忘了，定定地望着宝石蓝色的被单。

    她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人。

    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