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时下不下堆积成密罩乌云,仿佛随时砸落闷雷,霎时炸出满巷的水花。周唱晚踩着啪啪的积水滩从吮着泔水的野狗旁躲过,大包小包,两手拎满贪吃而带的炸鸡外卖塑料袋和零嘴。
居民区集聚饭店商市,人声扎堆,市潮烟火都是点鸡毛蒜皮的杂碎小事。烟霞落得满地的浅滩水,上头遍布凹进凸出的五彩缤纷的颜色,手机嗡地震动,周唱晚低头打着字踱回小区。
群里热闹烘吵,索要各人照片合成视频,周唱晚缩起肩膀冷得快了步子。
小区外横七竖八的车停得毫无章法,一抹窄巷裹挟内隐约浮现的背影,突兀地横入眼帘。
嘟囔的声音背着霞彩,光影割破。
周唱晚看到陆九麟半条清瘦的身子被即将随着褪进海平线的日光,整个人隐匿得支离破碎。
她想起陆家狼一般矫健凶恶,打进门认了主就含尊戴玉,出身自诩不凡的家养捷犬。
院内那好几匹威风凛凛,看门守院的大狼狗被主人拿粗粝鞭链教训之刻,哀嚎求饶也绝无仅有。那群咬着肉耀武耀威,平日横行长街溜巷串园,也自有一番骄傲,誓不轻易低头松嘴的家犬,即便被狠笞着狗脊梁匍匐得缩成一团,也只从嘴里闷哼零星的一音半节。
“当场被我捉奸成功,我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陆九麟断断续续地抱怨声越来越低,接着道,“……头好疼,几天睡不着昨晚刚吐得上呕下泄的,哪有人问过我身体,每天都好不舒服头晕眼花。”
既是叼金带银长大成年的狼犬,又何需他人施舍。
周唱晚走远的同时,陆九麟脚踩巷外一辆白车邻比的草坪,怀疑是患了疑心病才夜夜受不眠的折磨。他捏着手机久候不至,垂头把聊天框退得一干二净丢进口袋。
他顺手揪起脚边喵呜喵呜嘤咛的猫,瘦得一把骨头伶仃硌手:“哪来的蠢猫,吃我裤子想着果腹?”
陆九麟徒步走去便利店屋,随便用现卖的速食,还有冰箱库存的解冻便当潦草应付。便利店员工直勾勾地盯着他,活计虽不见停,然而除却收银外忙里偷闲的视频聊天,这些都百事荒芜了。
陆九麟垂眸未抬眼,指着塑料袋,“猫能吃么?”
“能。”
外头浓墨重彩的月夜烟云,形销骨立的猫奄奄一息地就着黑夜黄光,舌头一蜷一蜷舔完一盒鱼汤。
陆九麟很想嘲笑这猫的丑态,是,没有一只野猫比这只一眼能瞅出曾养尊处优,后遭嫌丢弃之后难保自全,每日忍饥挨饿,一遇嗟来之食立刻不管不顾撒了蹄子,狼吞虎咽全顾大吃大喝,暴饮暴食吃撑后便捂着猫肚,撒泼打滚的这只猫更丢人现眼。
陆九麟蹲在地上跨着腿,漠然旁观着嘴角笑意却忽地凝固。
周唱晚那么小一颗,远远站立灯影花罩下专为看个笑话似的,浑个人好似缩裹里头一动不动。
陆九麟后背一时抻直,再难蹲地,分明没什么异样却仿佛整个人被赤果地袒露。那些羞愧难当,不愿人知的几个小时前被反复揉碾的私密丑闻,搅动他的胃肠筋,翻来覆去地兴风作浪。
“哇”地一声他狼狈至极弯腰吐泄,人已晕眩失力,强打精神不忘背对慌忙小跑来的周唱晚,低斥:“做什么?”
闪电般抽回碰触的手,他抖着掏纸巾的一手,还没擦呕意上涌,生生半途硬折转回嘴边猛一按着。
到底没避过,周唱晚的手已按上了陆九麟的手背。
柔软纤细的手指,皮肤相触滑腻地掠过陆九麟指缝。
“干呕。”周唱晚转眸从干净的地面看着他。陆九麟耳背被奋力的动作撕扯得通红,晕开的颜色像泼红挥洒,连着青筋的脖颈,上染蔓延一路温度。
陆九麟寻□□问的视线此刻不复荡存,他仅看着她还想耍哪些花招。这股平静得近乎自虐的压制,渗透进足以令头皮发麻的近距离。
淡淡呼吸两秒,周唱晚垂下肩膀退让一步,好像瑟缩一样轻轻掰折指头。
陆九麟冷眼瞅她低着的脸红了半张。
周唱晚对陆九麟说:“我家空着能洗个热水澡……要不去坐坐。”
陆九麟扯一扯嘴角刚想淡淡地问她,何来的脸面,却被自己发散的念头带往周唱晚别有深意的空字。
他很想摆出一如既往端持的陆家独子本该持有的气度。
至少不该像现在,陆九麟是一副狼狈不堪地上吐下泻,气势全无反而软弱下贱地问她:“你来看我笑话,怎么像小偷似的在你们那小窝似的……”
蹲点反被狠删巴掌,自讨苦吃不说还将苦心经营多年,矜持轻蔑,无视不便是最好的防反之道堤溃得分崩离析。
她侧过视线,陆九麟缓过劲来结果又一波胃刺激得血色丧失的脸,又反复涌现。
“不是……”不回答也无碍偏偏借着风意,轻声回答了。
周唱晚看着被撇在一旁泛着光,折痕满袋的塑料,“我是来救猫的。”
*
【我明天没课正空着,兰姨这回可真匆忙放了东西便走人么。】
周唱晚摁着手机一打一句,抬头瞄眼陆九麟。他睡得不安稳阵阵恶寒,加盖条毛毯瘦削的身子仍痉挛不止,无意识汗渗额头。
周唱晚掩睫,一字一句打了【明天你直接上我家捎吧。】发给宋歌渡。
对方显然忙于办公文书,百忙抽身搭应。周唱晚发完便黑屏搁置一旁,静悄悄坐了没一会,转睛却看到陆九麟黑眸漆漆,寂得吓人,哪时醒转也不知,打眼睁着看她。
陆九麟发现周唱晚慎量地打量自己,不加掩饰的扫视显是观察,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眼里流露的几多不满。
淡淡吐匀气息,陆九麟缓闭住眼。再睁开时,他飞快横瞄了眼周唱晚。
她像被抓现行似的端坐沙发边,垂颈玩手机。陆九麟眼皮也没动,看着她的头发,嗓音喑哑略低:“我外套呢?”
勾动的小指尾巴一停。
周唱晚抬起脸,陆九麟撩下眼睛将视线自落入他单薄的体恤领口。等候未至的声息,蒸融入氤氲的暖气热流,安静的呼吸声浅淡漂浮。
周唱晚说:“有点热我帮你脱了。”她刚话音一落,又说,“就外套和你手心擦了擦,其余皮肤一丝一毫都没碰。”
陆九麟能感觉出说完话的她更拘谨木讷了点。
若按他从前维系之态必是要不动声色,用更强硬生涩的拒绝逼迫她低头,先行忍让回避。
但或正因这生疏鲜少的相处之道,陆九麟看出周唱晚的紧张。她好像置身在绷紧的细线里,随时为她因没有道歉碰触自己而惊弓之影。
陆九麟:“你好像很怕我?”
周唱晚一直未看他,直到音末方才抬眼,略略与他视线轻汇。
认知当前现状便游刃有余的男孩,把手不自觉搁在沙发臂端,支撑着胳膊肘半笑半不笑。
他的姿态气质接近于周唱晚见过几次,他在那群朋友捧哏逗趣里散漫悠然,不加掩饰自持的模样。
“我家没男性的衣服。”周唱晚抿唇慢慢说着,思索了半秒又道,“我真的没做其他惹你生气的事。”
陆九麟隔了一会,静着声,然后说:“我没怪你。”
陆九麟转开眼眸,他分明该说些尖酸刻薄的嘲讽来奚落此冤家,他却掀开毛毯,喝了口水推到一旁。又瞥了一眼女孩。
周唱晚脸尖瘦细削,唯有嘴唇丰润有脂感之气。她低着脸常像神游物外,几年前更因营养不良身材小豆芽菜,摇摇晃晃却任管不倒的样态酷似一只呆娃娃,看不顺眼的人挑刺得颇得心应手。
懒懒散散地侧头歪躺,长腿微叠,他想起周唱晚被自己朋友赐名为笨蛋美人的糗事。
美人是反讽,笨蛋更是寒碜,虽说后来随之长大越来越变味但也算恰如其分。一个木愣愣反应迟缓,常走神的乡巴佬。
陆九麟抬腿一会又放好,给手机里那些朋友摁了几个字:“来接我。”
贵气逼人组合群聊啪嗒啪嗒地弹跳无数消息。
陆九麟站起身往外走,边对周唱晚说:“我走了。”
“嗯?”周唱晚接茬着站在原地,“番茄汤不喝了么我还热着,胃好受点晚上入睡更香。”
陆九麟弯腰穿鞋,头也不抬,“没用这是个毛病。”
周唱晚这才慢慢哦了声好,陆九麟扭头,手还撑在门上没松懈,精神委蛇慵懒注视她,只见周唱晚往前跟了几步来,撩了下鼻子欲图开什么口,末了到嘴边急急忙忙吞咽回肚,一番拆吃呈脸现出做贼心虚的意态。
陆九麟看着她未语口先卡,心中所想铺面而至的窘迫,把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腿站定,敞怀的衣服口袋里的单手揣着,轻把颈子探下,他缓缓转身,表情探究地扶着墙柜略一侧脸,低头瞧着周唱晚。
一下逼狭的空间缩小数分,进入他的气息范围。
周唱晚静静地低着下巴,有些缩进领页衫口里。
他身上的淡淡沐浴香持续上升,温度比例渐渐浓郁。
陆九麟伸出手,周唱晚眼睛似乎微微眨动。只隔寸厘他停住手。
周唱晚感觉睫毛在不断颤动,好像眼睫被轻轻点了一下。
周唱晚:“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陆九麟没动,只在周唱晚从怀里如献珍宝地递出只钥匙时,说:“你家钥匙?”
“没。”周唱晚弯腰从陆九麟臂弯下灵巧钻了过去,搓搓耳朵顺手披件外套,瘦薄的背朝着把玩钥匙的陆九麟说:“我以前刚去宁海时你给我的,说里头有很漂亮的东西。你一定忘了吧。”
陆九麟蹙眉,意兴阑珊愿望落空的不满微微影响了之后二人下楼的氛围。
老树枝丫交叉,交织穿插的斑纹泛着萧条秋冬之意,一阵浓一阵淡。一线枝缝里漏隙的月亮,烘得质感像雾柔了光。
周唱晚落尾几步,远远跟着陆九麟孤高拉长的影子亦步亦趋。
附近小痞子醉汉醺迷摇摇晃晃,撞肩而过。周唱晚眼镜没防备被跌落,低头找,街溜子本也不愿搭理这么个小屁孩骂骂咧咧,就要醉醺醺地走。
周唱晚擦着镜片站起身,那人似乎诧异于这头的安静回头挑衅地瞄了眼。这一眼看见灯光下周唱晚素净白皙,没戴眼镜的脸,一时怔愣一会酒劲上涌,反身退回几步言语粗俗:
“你哪个高中的妹妹加个微信呗。”
周唱晚没理他揉揉眼,刚把眼镜挂上瞧着那蠢蠢欲动的男人,一侧脸看见十几步外不知哪时停脚的陆九麟,此时望着这里。
周唱晚小声回了句什么他没听轻,便更涎笑着靠近一步调情,结果听了句“你省省吧”倏地变了脸色。
他捋起袖子拧眉低叫:“他妈早给人上过了吧别给脸不要脸。”冰凉的风适才吹到皮肤上接着整个手臂被拧转过去,嗷嗷喊着疼粗鲁回头。
陆九麟叼着根烟,烟圈打了转在他唇间顺风上绺吹起,愈显稀薄的雾气缭绕在他眉眼暗戾,眼睑半撩不撩的脸上。
“你说谁呢。”
男人痛得发狠,细眼定睛见对面不过半大刚成年男子,脸上少年气浓郁清冷单薄,一张小脸苍白映得尖瘦,那般摆谱倒有极富的威胁,从略单着眼皮深涌而出。
他嘴唇微掀,仍不正眼瞧他:“你哑巴?”
“我说我□□!”男人虽被这低旋气压逼得头皮发麻,多吃几年盐按兵不动,仍警戒着这是个装模作样的小鬼找准时机,抬手将半瓶空酒高扬,砸碎到陆九麟拽他的手上。
他一下也有些懵于自己的大力,却听陆九麟闷哼一声,颤巍巍抬头。
面前负伤少年眸光一沉,像极了舔血的利刀一瞬泛着冷光。他嘴唇仍是鲜红,棱角分明的唇型边缘有些失血地白了,皮肤细腻敏感,因着一笑,苍白颈子上道道青筋染上层晕粉。
他招招手,对观战的周唱晚说:“你过来,不要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