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剧看综艺或拍视频的嬉笑声浮嚣喧扰，宿舍遮蚊帘像摇晃的纱羽，雾缭缭地从二层床板没扎牢的定夹下散脱，又摇又甩。

    吸了小半杯的奶茶颗粒溶了大半，混淆在嘻嘻哈哈的指点声里:“上次这宿舍挑战点赞直破八万，美女属实该火。”宿舍长从小富养，一闹腾爱玩的大学女孩:“晚晚还没回来?”

    邻桌奋笔疾书的舍友勉强昂头，从试题卷本探颈而出扒拉一眼，摇摇头，门口通一声传来沉闷的开门声。细密的雨珠沾满奶茶塑料袋反光的褶口，周唱晚眼镜密布氤氲水雾，猫身缩进来，细细小小如颗不起眼的绒球。

    宽松卫衣领被门勾微拽了下，她伸手整理那点露出锁骨的领口，擦擦奶茶袋放桌子上。

    “我去洗个澡。”招招手，床边两个女孩看着周唱晚细手细脚钻进洗手间。

    哗啦啦的淋浴声歌唱般和着短视频背景乐，宿舍长手指一挑，哎了一声:“芊宝过来瞅，夸晚晚漂亮的竟蛮多。”

    刘佳芊转着笔嗯嗯啊啊一声，宿舍长无奈只得不睬她的敷衍，专心动指划拉。专挑赞美最左边只露了双眼戴着纯白口罩的评论，竟也有:

    “拜托口罩杀手好不，看她敢摘了么。”

    “我就爱这清纯小白花的眼。”

    “南山高中高三七班李欣在线心肌梗塞速求最左小姐姐账号治愈。”诸如此类的纷纭评论刷屏。

    回想周唱晚，大一开学头一天，这偎着一个纤细女人上宿舍的新舍友只给人留了安静，不起眼，不甚吭张的性子。

    她洗澡也是不缓不慢的，似乎所有事限定在有规范答案的时间内。摸摸索索地拿着那副大得遮掩巴掌尖的黑框眼镜，一戴上，莹黑的眼配着几乎了无空间的小脸，脸孔遮掩进长发便寡淡得失了味道，白开水莫过如此。

    是校园内最普遍常见的长发运动垂地裤的打扮。

    一个身边任谁都见所常见的普通女生。

    等周唱晚披了头发又罩上那只弥可罩脸的眼镜出来。

    想说什么忽然忘了，卡壳宕机一瞬宿舍长一拍手，电击似的啊了一声:“我男友周五在学校演出，咱们396可都得来到点捧场。”

    点头，大伙闹闹哄哄四散的吵闹声中，周唱晚的手机嗡地响了。

    静悄悄的一瞬即逝。

    天近转寒被衾褥单加厚了一层，往上拉掩挡胸两三次，及至半夜仍总不安分滑落。周唱晚习惯性窝着毛绒绒的头，缩颈侧睡，耳朵听到一墙之隔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倾流的声音。

    大学女生蚊鸣似的交谈窸窸窣窣地透过墙缝。

    隔着洗手间墙砖，闻听砰的一声脚尖踢墙声。周唱晚睁着眼，能想象到那头女生捏拳砸门的冲发姿态。

    “那个姓陆的什么东西，敢给我们羔子的乐队摆脸色，一声名狼藉的破富二代罢了，谁没几个臭钱真还稀罕上了。”

    刘佳芊以劝慰竭力压抑施施的怒气，轻声细语抱着施施说话，碎碎叨叨的言语以图抚平这位富养女的傲恨。

    “陆九麟么?我也听过他的大名。”刘佳芊:“陆九麟长得矜贵帅气，性子傲女生爱哄着，家境又迷眼，委屈委屈糕子姐夫拉到赞助就撤吧。这些人从小被捧着哄惯上来目中无人，是不好伺候。”刘佳芊顿了顿，又道，“陆九麟快订婚了吧，今天一涵一直搁我耳边唠叨呢，届时看他如何在酒吧嚣张。铁定被关进他爸的企业笼子监狱坐牢去，哪能与你和糕子那么肆意，以后可都是要大放光彩。”

    枕着软垫的手机关了机黑着屏，无声无息地压在周唱晚侧脸靠枕的叠垫下。

    远夏入秋的晨雾随着枝丫枯杈延伸进窗缘，交头探耳声愈来愈浅微。

    半大半圆的月亮像泼墨手笔，周唱晚从山坳口初进城看到的夜月，便像此时的稀薄。一看直看了五六年，那时尚是一细瘦腼腆的山里女孩，怯怯地抓紧牵母亲的手幽躲猫藏，一径张望气派奢华，高门大院装砌的陆府环墅。

    周五转瞬就到。轰隆隆的乐声震动着整个操场，落日音响声线轰鸣，所有人都为台上或浅吟低唱，或嘶声呐喊的青春男大疯狂振奋。

    手机调了静声，滑屏后蚊跳的消息嗡嗡飞跑进眼帘视野。心浮气躁的秋阳把大学校园照得血霞满地，身侧满目皆是被台上男生迷晕的男女，尖叫激动，潮涌般洋溢整个草场。

    “你别丢脸行不，看你这脸猴屁股似的！”宿舍长揪着上蹿下跳猴儿似的张一涵，恨铁不成钢，“振作！骨气！”

    张一涵说:“施施，我不行了。我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让姐夫给我行个通便把那小白脸儿帅哥塞我被窝来。”

    学校公共演出台上，四五成群的男高个握着话筒，挎抱电琴，五彩斑斓的灯影光线照得演出台光怪陆离。

    统一的演出服换了单单的休闲松散衫，每人都是打眼迷人的危险存在。施施眼眸一扬瞥了自家男友身旁，一缕白衬衫鼓吹得猎猎生风，其余人都汗湿满身，唯他似乎止了汗般干净得纤尘不染的贝斯手。

    “弹贝斯的对吧。”正说着，捏着手机躲僻静口打电话发短信的周唱晚回来了。一刹那，骤然加大的鼓点仿佛将压迫的心脏咚咚震跳不停。

    周围人一边挡着迷人脸眼的风尘，并拂着草屑一边顺谢幕的人流潮势，小跑着呐喊助威。

    周唱晚抬头，看见低着精致下颌，被聚光灯打得最显眼耀白的挎琴少年拧开矿泉水瓶，模糊的视线晕染他的神情。喝了两三口捏瘪，瓶子摇摇晃晃被跌扔角落。

    电器乐声收了尾，他便由着三两围聚的同龄男，团团簇拥，当真是被拉来救场的摆谱样，揉着脖颈一面低头漫步下了台，遥遥端走入与外头如天海两隔的后台。

    声音静止了，细小浮尘把大学操场的师生人影涂抹得昏昏黄黄。眼睫睁得久了酸胀难忍。

    虚晃中，仿佛能看见高中时初次打照面时，裹穿半蓝白纯棉质校服，手插兜肩挎包，眼睑半垂，也不扫她们母女二人正眼一眼的陆九麟。陆父气得脑门直蹦青筋作响，陆九麟转上陆家别墅的三楼环梯，那股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刻意作对的气质却在逼仄的时间罅隙里停顿住。

    这个天之骄子，与他名字旗鼓相当的气质身家背景的男孩，死盯着她们母女二人为气犯心脏病的陆父拍胸喂药。

    一大杯玻璃稀里哗啦砸碎在一楼地板，而后少年掉头，趾高气昂而怒气冲冲地甩门而进。

    周唱晚眨了眨酸眼暗悄地低下睫毛，嘴唇微微抿出弧度。

    “九麟妈妈去世了。别和他计较。”向来温婉坚强的母亲，轻揪女儿周唱晚的衣襟，如此言语却久久再抬不起头。

    漫长焦躁的青春，如同一整个夏季里聒噪不知疲倦的蝉鸣。从那砸碎得稀里哗啦，隔膜割裂得反光射眼的玻璃碎痕而始。

    泛黄的记忆像现实的足球场野草，迅速发白向后褪减。

    “晚晚，想什么呢。人都走光了。”松动的肩膀被用力仰后一拽，低着下颌尖的周唱晚抬起头。

    施施皱眉，看醉酒的张一涵不死心，抓着周唱晚用手指点空空荡荡的唱台，直绷唇线，吞了苍蝇似的苦口婆心叹气:“唱晚，你也劝劝吧。这弹贝斯的谁啊可是附近酒吧那dj男，陆九麟。陆九麟的大名你没听过?你真谈恋爱要吃亏，多少女的争着为他吃醋。”

    脾气恶劣是真，嚣张冷冽也不假。

    再咬牙切齿背后不齿愤恨辱骂，可远远一挑眼的惊艳，为那副白得耀眼，晃如乳雾似的男色也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人渐走光，落单的周唱晚才走到幽寂的灯光下，坐着，掏出手机触屏点开来自周昭的信息。

    “唱晚，你陆叔叔病重总念着孩子。这周六我来接你回陆家吃顿饭。”

    周唱晚抬眼，晕晕黄黄的灯枝雕光照耀不到白日演出台的阔大地面。她整个人缩在里头，下巴支着坚硬的手机上页壳。

    “好。”她按下键收起手机。

    从多年前将不堪重负，流言蜚语缠身的母亲与她二人从狭小压抑的山村挽救出来，接进优渥舒适，潮流先进的大都市上流生活伊始。周唱晚走出破落的乡村学校，摇身一变为贵族私立学校的学生，自此迈入高校。周昭更是摆脱老家对她未婚先孕，独自育女的中伤，如今冠名“周夫人”。

    陆行川便已似是成了周家顶到天立到头的恩人。

    周昭平日细声细腔言语寥寥，却总教嘱她:“你陆叔叔是个好人，我们要感恩。”

    只回一晚便没带多少行李，周昭在正驾驶开车，温声婉语问了几句宿校生活，到达陆府，刚一下车落地即有面生的仆佣手脚麻利地赶上前头。

    “唱晚，你先上楼吧。”

    周唱晚点头，慢吞吞朝二楼走去。

    陆九麟在一帮人的簇拢下，像一匹平川的野马恣意而懒散地破门直来。他一来，几个上赶着巴结的佣人手忙脚乱地离她娘俩远远的，一溜烟往马不停蹄，连酒吧宿夜的单薄外套都没换穿上浅绒的陆九麟一行浪荡公子哥而去。

    陆九麟看腻他们的变脸，冰寒着脸只昂头上走。周唱晚听见后背讥笑寒碜连连，“阿九别跟她俩客气。鸠占鹊巢上瘾，想来做陆家女主人了。你可不能退缩，宣告这俩不要脸的，叶伯母永远是这家唯一女主人，那女人……”

    陆九麟一直脚步不停，携一身寒气冲二楼主卧而去。

    那些人续着话刻意阴阳怪腔，勾肩搂背，立场坚明他们一圈儿富家子弟，死死捍卫这从小勾肩搭背到大的战线情谊。

    “……哼，那女人一小三还敢来蹬鼻子上脸，真是笑话。”陆九麟不予置喙，眼神示意这些碎嘴不停，唾沫横飞的狐朋狗友进他一楼偏间的屋子等着。上二楼时他与转弯口的周唱晚狭路相逢。

    周唱晚听见这一身匆乱的动静，抬头正撞见陆九麟直射而来的目光。她略敛眼，陆九麟皱眉愈深，半刻后手一插兜深深地耸起肩膀，撞上周唱晚的肩膀本欲图一径三两步上楼。两肩相触的一瞬他却烫着似的，手猛地抽出，眼瞥了两秒她细瘦的脸，尖削的下巴。周唱晚侧让一步，陆九麟这才跨步上楼，又插兜直入，却不曾多给一个眼神，腮帮紧咬眼神沉钝。

    卧室内，吊瓶吊了一半正沉静看财经书册的陆行川，只噙笑半晌，见着陆九麟又倏地变了脸色。陆九麟直言道:“我不同意。”

    陆行川并不理他，只等周昭也慢悠悠不急不缓四人齐聚，方缓眉向周唱晚和声问:“我与你妈妈也商量了，想着为小晚你以后的日子打算，和我们九麟订婚，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