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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谢羡被困在宅子里的第一天夜里,终于弄清楚了长久以来困惑她的一件事。

    哪怕她并没有在江慎昭受伤醒来时在身边照顾,哪怕他们并没有梦中那一段山洞相处的时光,江慎昭还是会在发现她有意掩饰自己容貌后,便一直对她纠缠不休。

    那些谢羡梦中发生的事情,于他而言,竟是一种刻在脑海里的记忆。

    那时她刚从交华寺被掳来这个小院,在这里等了半日,并没有等来任何消息或者动静,她便猜到方惠婼或许没察觉到中间出了问题。

    她原想静观其变待江慎昭离开时再想办法逃走,可是那天下午到夜里,江慎昭都亲自守在她身边看守,谢羡终于情绪有些崩溃。

    她深知僧人去府中宣布合庚帖的结果之后,吕氏和翠花会面临什么境地——谢老太太定然会觉得她们没了利用价值,会将被萧氏摆布的怒火迁移到她们身上。

    而吕氏,吕氏平日里最看重礼教,这会儿哪怕是翠花在身旁,被谢老太太或是萧氏羞辱责罚时,可能也会想不开。

    她原本是打算送完庚帖便立刻去找竺巧然,带上自己准备好的银两,先去一处客栈落脚,等退婚的事情风头一过,便去置一处宅子,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路上会遇到江慎昭。

    “江大人,能否放民女回家去看一眼母亲?”谢羡迫不得已,竟对一直与她隔了一座屏风而坐的江慎昭寄予了一丝希望。

    起先江慎昭没有说话,谢羡便又问了一遍。

    这一遍话音刚落,谢羡便感觉屏风那边的席案被人推开,江慎昭站起身,三两步转到了她面前。

    谢羡很快仰起头,与他对视。

    那双眼睛古井无波,盯着她,平静道:“何必去管她们,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谢羡起初没有明白他口中的“她们”是在说谁,甚至为了打消江慎昭的疑虑主动道:“若是,江大人觉得不放心,觉得民女会借机逃跑,那能不能派人守在谢家门口,万一、万一民女的母亲被人赶出来,大人可以派人引她们去附近的客栈中——只要母亲她们安全了,怎样都可——”

    然而江慎昭只是低声打断了她,语气寒凉:“你没懂我的意思,现在人手不够,我不会去管无关紧要的人。”

    “母亲和翠花怎么会是无关紧要——”谢羡下意识地反驳他,可是下巴被他不耐烦地伸手捏住,痛楚令谢羡剩下的话一并卡在嘴边,说不出来,只断续难受地咳了咳。

    “她们很快就会死。”江慎昭凑近她,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有我就够了,为什么要去管其他人?”

    他这样说时,语气十分认真。

    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谢羡耳中,像无孔不入的春寒一般,搅得她骨子里泛起寒颤和惊惧。

    这个人好像疯了。

    “你到底想——”

    “嘘。”

    在江慎昭的禁锢下,谢羡浑身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而他却像累了倦了,将下巴轻轻抵在谢羡的肩膀上,仿佛催眠一般,声音徐徐。

    “从初见时,你就一直在问我,到底为什么。我也想问问你,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明明心中有答案,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爱你,只想得到你?”

    “可是我们从未谋面——”谢羡只感觉胸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她忘了敬称,脱口而出,“如果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以你现在的权势地位,大可以派人将我投入大牢,何必这样羞辱折磨我?!”

    一整天的水米未进,令谢羡在情绪激动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她将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以痛楚来告诫自己保持清醒。

    江慎昭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濒临失控,感受到少女单薄的肩因情绪起伏而颤抖,他默了默,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扣住谢羡下巴的手缓缓放开,改为环住那削瘦的身子,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然而谢羡挣扎着,将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前,不肯让他靠近。

    江慎昭出乎意料地妥协了,只是虚虚环着她,不再强行将她按在自己胸口。

    他顿了顿,轻轻道:“我原本以为,这一世什么都不会变。以为等一等,那些属于我的,就会回来。”

    所以,他几乎没有动过将前世的事情告诉谢羡的念头。

    可是等待的过程令人心焦,被虞怀光横插进来又令他恐慌气愤,他确实负气想过和谢羡一刀两断,将这一世的她当做路人,却几乎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不迭。

    “可惜,也许该早点将过去的事情告诉你。”

    向来强硬的男人,语气中忽然有一种追忆往事的怅然。

    “两年之前,距离这里千里之外的阮州发生了饥荒,阮州知府勤谨爱民,饥荒伊始,便向朝廷连上奏疏希望皇帝开仓放粮赈灾,但是京中数月没有答复。

    “好在阮州知府并不是一味只知死等朝中消息,他通宵达旦地监督着修水渠和从邻州借粮的事宜,终于在那年秋天的时候,修成了两条贯通全州的长渠,引来附近州的干净山溪灌溉田地,使得农人在有食物果腹的情况下赶上一季耕作,冬天不至于饿殍满地。撑到第二年开春,这场饥荒便可完全消弭。

    “原本,事情到这里,便是无人歌功颂德,至少也是一个抹不去的政绩,偏偏第二年的官员考核中,太子手下的吏部给这位阮州州知府核定了一个下等评价,说他在任中占地为王,私自囤粮居奇,造成阮州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状,应予革职流放。”

    江慎昭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半阖起眼眸,仿佛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

    谢羡听得蹙紧了眉,下意识问道:“怎么会这样?”

    江慎昭发出一声笑,声音十分瘆人,“是啊,怎么会这样,那位州知府也想不通,他分明为民尽心尽力,将一场灾荒力挽狂澜变成了勒紧腰带就安稳度过了的普通荒年,怎么那些人就看不见呢?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于是······他在三天里整理了所有的借粮、放粮账簿,修渠所用和移苗所费,包括所用农人田地的册子,一并派快马驿送至京,递到了太子手中,希望能澄清这些误会。他满怀希望地等啊等,最后却等来一个满门抄斩的决断。

    “阮州知府当然不服,又备了车马,打算带着妻、子亲自上京去为自己伸冤,结果还没出阮州地界,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百姓”冲上来当街打死,妻为他殉情,子不知所踪,仆役散的散,逃的逃,还有部分被卖入官署,过着非人的日子。”

    江慎昭说到这儿,声音已经带了丝癫狂和颤抖,他慢慢睁开眼,视线缓缓凝在被困在自己怀里的少女,看到她眼中带着痛惜,难以置信地轻声问:“你······这是你的身世是不是······”

    怪不得在梦里第一次遇到江慎昭的时候,他浑身是伤,想必是逃亡路上留下的。

    天知道,他是如何一次次死里逃生咬牙撑到了京中。

    谢羡只感觉眼眶温热起来,有种想哭的冲动。

    而江慎昭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她,此时忽然猛地俯身,想吻住那因共情而发红的眼尾。

    温热的唇落下时,谢羡条件反射闭了闭眼闪躲开,那个吻,最终只是擦着谢羡的粉靥,落在她的鬓边。

    谢羡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个举动却不知怎么,激怒了男人,他几乎是充满暴虐地掐住那小而尖的下巴,迫得谢羡不得不仰视他,承接那双眸子中的狠厉。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公主虚与委蛇?不这样——我怎么能获得那些生在皇家的人与生俱来的权势?你是不是也在心中瞧不起我攀附公主故意讨好她?”

    “我没有。”

    “凭心而论,若是我家中遭遇此变,只怕我能做得还不如您。”

    谢羡迎着男人几乎癫狂的恨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似乎蕴藏着水雾。

    “但是,江大人,你如今已经很有权势,为什么不能放过一个和曾经的你一样无依无靠的人呢?”

    “休想!”

    盛怒之后,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江慎昭终于冷静下来,恢复成那个有些阴郁的俊秀青年,语气生硬地转了转,似乎想安抚谢羡。“我不会放你走,至少现在,先听我说完。”

    “江大人······”

    “后来,那个逃出生天的州知府之子,费尽辛苦到了京城,遇到了一个住在被家人算计赶到庵堂里的姑娘,那个姑娘救了他

    “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还同他约定,将来要做彼此倚靠的夫妻。有一天,小姑娘被她的家里人抓走带了回去,知府之子想尽办法,却找不到门路可以见她一面——

    “他终于知道,这世上,万般珍贵,都贵不过手中权势。没有权势,就无法护住自己身边的一切,亲人、爱人,谁都可以将他们从他身边带走。

    “于是他设计靠近路上偶遇的公主,赢得公主喜爱,最后靠着娶了公主掌握了权势,当他终于可以替父母伸冤,终于摆脱了所有枷锁,回去找那个姑娘时,却听说,她早就已经死在了自己娶公主的那天······”

    “他就一个人孑然一身,继续过了几十年,一生中唯一的愿望,是还想再看到那个姑娘一眼。”

    江慎昭说到这,戛然而止,视线静静地缠绕在面前的少女身上。

    假若目光能有实质,谢羡感觉身上应当已经被层层覆盖了无数张欲念执着凝成的网。

    外面已是一片寂静,枝杈横斜的树影被风吹得在墙上摇晃,她被冷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想明白一个很简单的事。

    难道这世上就只许她一个人才能通过做梦知道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不管江慎昭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确实知晓可能发生的事情,知道梦里自己死后所发生的更多事情。

    往常做那个令人伤心恐惧的梦时,谢羡一直都想问问江慎昭,为什么要抛弃她,她哪里做得不好吗,那他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说呢?

    她都可以改,只要她不被人抛弃。

    可是那个梦每每停在她撞死在母亲墓前。

    她每做梦一次都能看到着鲜红锦袍的江慎昭,神采奕奕地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公主的轿子经过她面前,但是从来都找不到机会问清楚。

    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被当成全部来倚靠的人却背叛抛弃了自己,那种几乎窒息的痛苦深深印在谢羡心上。

    哪怕她醒来了,也能感觉到。

    后来她入京,打定主意不要再重蹈覆辙,却还是同江慎昭和御姿公主遇到,并且被迫目睹了他们相处的过程,那一刻,她忽然想开了。

    不是她不好,是她的好,不是江慎昭想要的。

    如今,从江慎昭口中听到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听到他曾想回去找自己,最终没有找到的自悔和痛心疾首,谢羡心中却难掀起一丝波澜。

    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更何况,于谢羡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江大人,你是把我当成了故事里的那个姑娘?”谢羡轻轻道。

    江慎昭怔住。

    “恕我直言,江大人,你并不爱我,”谢羡并不需要他的答案,而是很冷静地指出一个事实:“也不爱你故事里说的那个姑娘。你爱的,只是别人为你付出的真心。”

    “最后那个姑娘,未得善终,你可曾给她立过碑亭,可曾为她遮风挡雨过一次?”

    江慎昭望着那张皮肤蜡黄却神情傲然的小脸,目光亮得出奇,没有马上开口回答她。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江慎昭那一点惘然很快便收了起来,眼神变得凛凛如寒潭。

    他毫不犹豫地放开谢羡,向外面走去。

    临走之前,他低声留了一句话:“不必当成她,你就是她。”

    谢羡自然听见了,她嘲弄地想,那至少这一世,她应该可以死得晚些。

    自那夜起,谢羡和江慎昭之间的相处便彻底变了。

    无论江慎昭说什么,她全都不回应,而江慎昭却因为所有事情都已被摊开,对待谢羡越发亲近得无所顾忌,甚至连晚上都要拉着谢羡秉烛陪他看文书。

    偶尔谢羡睡着了,他便想去抱她去床榻上,谢羡对此非常抗拒。

    第一次在他伸过手来时,谢羡便从腰带里翻出了一直准备着的毒药,只不过江慎昭似乎知道她这个习惯,很快避开了。

    之后再看见谢羡睡着,他便只是抱来被子,替谢羡盖上。

    这样过了两三日,谢羡只觉得度日如年,人渐渐惫懒了很多。

    第四天半夜的时候,谢羡被一声轰鸣的雷响吵醒,披了一件单衫便下床去看,打开窗才发现,屋外不知道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廊上的灯笼早早熄灭,这会儿都被风吹得转圈乱晃,寒气顺着大敞的木窗冲进房内,让谢羡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衣衫。

    就在她转身打算回床上继续睡时,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转瞬间,谢羡房间的门便被人推开。

    一个戴着笠帽竹箬的人影倏地映在地毯上,身上箬衣还在往下滴着水,不一会儿就在地毯上聚了一小片水渍。

    中门大开,穿堂风一阵又一阵,谢羡受不住风吹,轻轻咳嗽了一声,并不想多看这个身影一人,径直摸索着朝床榻走去。

    那人沉默着,竟又退出了门外。

    可没到片刻,他又重新进来,跟到床前,手中执了一盏灯,定定地隔着纱帐站住。

    谢羡被那灯光弄得睡不着,索性有些烦躁地坐起身,伸手拉开纱帐,看到外面那个举灯的人果然是江慎昭。

    她便迎向那跃动的火光,露出素净的一张脸,让面前的人好好瞧个清楚。

    “我知道你在这里呆的不喜欢,”看出谢羡负气的动作,江慎昭移开手上的灯烛,尽量离谢羡的脸远一些。

    他在第二次闯进屋之前,便已经脱下了箬衣笠帽,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墨绿暗竹纹直裰。

    那双长眉似乎沾了星点雨露,衬得沉郁英俊的面容意外有了丝柔和。

    “你再耐心等一段时日,最多半月,等大事一定,我便会放你出去。”

    就连语气似乎也沾了春雨的潮意,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祈求。

    “再等等我。”

    谢羡垂着眼,恍如未闻。

    江慎昭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眼中似有些无奈,却只能就此离开。

    天将明时,雨渐渐地止了。

    一群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悄悄地潜入了这个几丈见方的小院。

    谢羡听见刀兵金戈相击的清脆声音时,反应了一会儿,视线忽然落到了江慎昭放在床头雕花立柜上没有拿走、也没有熄灭的烛火上。

    院中混乱的动静越来越大,江慎昭起初被黑衣人的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便从容地做了个手势,召集出早早布置好的府兵作为应对。

    一群府兵很快从各个角落鱼贯而出,将他保护在中间,同时架好弓箭瞄准被压在院落中一角的数个黑衣人。

    就在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时,“轰”的一声,身边的一间房内突然冒出浓烟,一根焦黑粗硕的梁木重重压着门扇,齐齐倒在了地上。

    正在对峙的两拨人一起朝发出巨响的地方看去,发现有一处房屋已然被烈火吞噬大半。

    滚滚浓烟之中,仿佛有个娇小秀美的背影,正静静地站在火焰中间。

    “绪绪!”江慎昭眼神一变,终于无法继续冷静,径直朝那个身影冲了过去。

    几乎是在同时,黑衣人发起了反攻,企图将失了分寸的江慎昭作为突破口撕出包围。

    所有人都在拼命,唯有火光中的身影,安安静静,不在乎生死。

    仿佛在等这场火将一切毁个干净,重新还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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