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立冬时节，天微亮，兴平县的沈宅家奴已像往常一样起来洒扫。
满钵吸了吸鼻子，粗糙的双手摩搓着。他弯下身子用力的把裤脚扎紧，神思倦怠，脸色有些发白，昨儿夜没怎么睡，现下倒有些乏。
年近而立，数日前把所攒的家底儿两贯铜钱都拿出来给了东厨的丫头娇凤，心思促成个姻缘，也算有个体己人儿伴着。不成想被二爷纳去做了通房丫头。既已眼看无望，寻思开口要回那两贯铜钱，谁料娇凤却不认这个账，现下倒难了。
满钵打着哈欠，拿着扫帚在廊下漫不经心的划着。听得耳边传来脚步声便顺势望去，走过来的是给大奶奶端热水的巧香。满钵盯着巧香，掸了掸身上的灰，嬉皮笑脸的迎上去。
“巧儿，昨儿大奶奶在堂屋和老爷商量给你找个婆家的事叫我顺耳听见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俺们打小就卖到这宅子为奴为婢，咋说也算青梅竹马了。呵呵，要不你回大奶奶话还不如跟我算了，省得出了这个门被人作践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巧香顿了顿，脸涨的通红，恨恨的斜睨着满钵。
“你别只在我这过瘾，本事大你就去跟老爷回啊，看老爷把你的筋抽了当马鞭甩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在我这放肆！”巧香拿盆推搡了下满钵径直往大奶奶屋子去了。满钵盯着巧香的背影咂了咂嘴，只得回身继续心不在焉的划着地面。
巧香进了内室伺候大奶奶洗脸时心里还不太痛快，把手巾浸湿搭在黄铜盆边转头要走，大奶奶的贴身丫头芸香瞧了眼巧香，摆出一副看不惯的样子。
“这还没嫁就已经有脾气了，以为自己要当家做主不成？丫头就是丫头，飞上枝头也是个雀儿！何况还不定嫁给个什么腌臜货色呢，现在就想丢规矩了，还真当自己能许配给一个爷儿当姨奶奶不成？”
巧香怯怯的回了句：“芸姐姐这是哪的话，我……我没错了规矩啊……”
“你少在这作态！手巾浸湿了这么甩在一边？宅里伺候奶奶的规矩就是这样使的？别以为快要给你找个婆家，现下就没人管你了，容你这么放肆还了得？！”芸香说着伸手抓起手巾啪的甩在巧香脸上。巧香一惊，双膝马上折下跪在地上。
芸香本和巧香都是丫头，没有高低之分。但芸香自小便在大奶奶身边贴身伺候，自觉比其他下人得脸，平时就带着些傲气，可也并不算过于尖酸刻薄。只因她平素与沈宅的二爷眉目传情，暗地里有些情分。芸香以为二爷迟早会纳了她去，谁知二爷前些日子张嘴要了东厨的一个丫头，芸香自感恼羞，自己竟然连个帮厨丫头都比不过，心理一直忿忿。刚刚在窗边看见满钵调戏巧香，想起二爷和东厨的娇凤厮混在一起的事，就把这怨念一股脑全放在了巧香身上。甚觉都是因为这些贱人私下蛊惑，才让二爷和她断了情分。待巧香入了内室她就心生怨念的想拿巧香撒气。
芸香看巧香跪着，冷笑一声：“哼，我又不是主子你跪我做什么？假惺惺的样子是想让奶奶看见，反倒弄得我的不是？”边说着芸香伸手扯巧香的衣袖要拉她起来。看似扯衣袖实际带了力道，连着胳膊上的皮肉一起拧扯，疼的巧香“哎呦”一声。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就不安生！”大奶奶刘氏从床榻上缓缓坐起，浑圆的肚子格外明显。有孕在身不免腿脚已开始有浮肿的迹象，起身后还是觉得乏累。芸香忙撒手，白了眼巧香，转身奔卧床去搀扶大奶奶起身。巧香揉着刚被拧过的胳膊，泪含在眼珠边上打转，心里委屈极了。
大奶奶心情不错，不愿去询问下人之间的矛盾。她轻挪身子缓步走到妆奁台前，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用中指轻轻的点了点眉梢，唇角微微上扬。
“嗯，这苏大夫开的调理方子着实有效，我这些日子服了感觉不仅浑身的不自在少了些，这皮肤似也好了许多。”
巧香在一旁伺候着，用缠枝莲花纹玉梳沾着玫瑰汁子梳理着大奶奶的乌发。玫瑰的香溢渗在发丝间，弥漫出的沁香使屋内也罩上了一层香气，让人安逸平和。巧香给大奶奶梳着发髻言语道：“奶奶您心善，心善之人自有佛祖保佑，就算身怀六甲也挡不住您的贵气，这些日看起来精神也是极好的。吃了那药更是锦上添花，让您看着康健红润，估计肚子里的少爷也是十分康健。”
“用的着你说吗？谁不知道那是奶奶一心向佛，修来的福气！”芸香边说着边走到大奶奶身边，从黑漆描金妆奁盒的屉子里挑选了一对莲花金钏环给大奶奶带上。
大奶奶轻轻放了放肩，盯着铜镜里芸香的脸，微皱眉问道：“你刚刚使什么性子呢？听你在那呼和着谁。”
芸香身子往左侧偏了偏，硬是把巧香支到一旁。巧香不言语，低着头站在一旁。
“奶奶，这种小事到底是扰到了您，不过是巧香伺候奶奶盥洗不上心，没了规矩。我看不过去，斥责两句罢了。哦，对了，您今儿得去素斋苑吃斋，不能耽搁时辰，我已经叫人备好了车马，您看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嗯，你张罗就是。这里巧香伺候着，你自去打点素斋苑事宜吧。”大奶奶从铜镜里轻扫了一眼巧香，巧香紧着上前一步接着给大奶奶继续梳妆。
芸香虽还有些气恼，可也不敢多说分毫，转身往外屋走去。来到廊下对着满钵冷着脸吼道：“满钵！大奶奶起了要去素斋苑。你别扫了，去把备好的马车牵到正门候着。快点！”本是几句话就使唤明白的事儿，巧香偏要加几句不中听的话：“看看你那腌臜样子！我离你有一丈都能闻到你身上的浊味！”
满钵紧皱下眉头应道：“诶！这就去！”转身朝马厩奔去。走出百米满钵回头望了眼巧香的方向，鼻子一吸，横着脸皮，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鼻翼上。嘴里不干不净嘀咕着：“臭婆娘！当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迟早你下作淫洿的事让整个宅子都传个遍！看你还敢这般嚣张，呸！”
沈氏一族的祖辈在乾隆年间奉天地界以商贾为营。因重农抑商，此地工商业并不十分活跃，但当时江南植棉业和棉、丝纺织业却十分发达。沈氏一族看到了商机，因地理位置与吉林相近，有了这个优势，便于吉林收购人参、貂皮和乌拉草贩卖到江南，再于江南带回布匹在辽东贩卖。一些长居于吉林的旗人也经常与之来往，做些交易。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只在贩卖上，竟也经营起钱庄，瓷器等营生，经商涉足十分广泛。常年勤勉作业令沈氏一族壮大，现下在奉天也是地位显赫的商贾之家。
沈运昌这一辈继承了祖宗的产业，风光无限。到了适婚的年纪，沈氏的族长挑选了当地也颇有名望的刘氏一族嫡出长女。两家族长都觉得门第十分匹配，便找了媒人下了定聘之礼，后与之完婚，合二姓之好。
刘氏过门后的几年间，沈运昌因常年在外经商，结识了与之合作的苏州胡氏一族，纳了胡家老爷偏房的女儿为妾。虽纳了妾，但沈运昌对妻子刘氏却一直十分尊重，把沈宅的大小事务全部交给刘氏主持，刘氏也把沈宅上下打理的十分妥帖，二人相敬如宾。
这十多年刘氏为沈运昌先后诞下两女。如今三十而立再次怀胎，很是期盼为沈运昌生个儿子。沈运昌对刘氏的这一胎也格外重视，他渴望刘氏可给他诞下儿子来继承沈家家业，二人都极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今儿是初八，刘氏与往常一样，要去素斋苑持斋。因平素不喜铺张，刘氏只带了芸香陪同前去。一应准备齐全，刘氏登入马车内刚刚坐稳，芸香道：“大奶奶且等一等，还差一人未到。”话犹未了，只听车马旁传来稚嫩的声音：“母亲，女儿等候多时了。”
刘氏微曲着身子往外观瞧，只见一位头上绾着柳辫发髻，插着水仙珠钗，身穿青色淡服的纤细少女轻盈踱步到刘氏面前。刘氏微露难色道：“是梦舒啊，今儿母亲是去斋戒，那个地方可不是你一时兴起去耍闹的地方，速速回去吧。”
“母亲怎知我是要去耍闹？女儿大了，想与母亲分忧，我知母亲去素斋苑是持斋，而非游玩。女儿只是想陪伴母亲左右照顾一二，毕竟母亲现下身子沉了，芸香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说话之间，沈梦舒已登入车内，坐在刘氏身旁挽着她的手臂依靠在侧。刘氏无奈却很欣慰，抬头对芸香吩咐道：“走吧，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芸香应了一声，吩咐车夫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