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两个月前。

    “公子,是否要唤坤灵姑娘醒来?”

    “不必。”

    黑暗中竟有一人,是水镜山庄的主人公子望舒,他盯着床榻上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微弱笑意,如同寒潭上飘散而过的云。

    床榻上的少女沉沉睡着,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不时皱一下眉头,像是坠入了什么骇人的梦境。

    “待她醒来,让她来扶光阁找我。咳咳,她这屋子太冷了,多加点炉火。”白衣公子的声音轻而冷,他身形单薄,气度沉静,丝毫不像能够掣肘朝堂的武林霸主。

    “公子,国师的赠礼是否要送进姑娘房中?”

    “先不必。”望舒的眼睛莫名黯淡下去。

    待坤灵从梦中惊醒已过子时。随着那个日期越来越近,梦魇就越发频繁,梦里是无尽的火和下不停的雨,还有股缠绕不散的焦味,十年前被抄家时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她缓缓活动着发僵的四肢,逐渐清醒。唉,怎么又是在这个时辰醒来?!

    “坤灵姑娘,公子回来了,正在找您呢。”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的婢女低声提醒。

    是了,公子此去帝都半月有余,今日是他回来的日子。傍晚那会子等不到他,以为今日就不回来了,不曾想他竟连夜赶回?!莫不是那件事有什么变故?坤灵来不及多想,连忙梳洗一番夺门而出。

    深冬的夜里寒凉刺骨,迎面一股冷风灌进脖颈里,冷的她打了个寒颤,园子里那点初出冒头的绿梅,好似都活的艰难。

    “姑娘,公子召您去扶光阁。”守在门口的婢女道。

    听闻此话,坤灵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怎么又是那个地方?听到“扶光阁”三个字,她的骨头都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他曾将她沉入扶光阁的地下水潭中,潭水冰凉刺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任凭她呼喊求饶他都不为所动。

    那种窒息又绝望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她颤颤巍巍地向扶光阁走去,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姑娘好像不太舒服,去扶光阁的话,唉,公子都有段时日没有对她……”

    “圣上礼重国师,要不是国师的预言保她一命,十年前就该死了,若没有我们公子收留她,哪能苟活至今?受点刑罚又如何?”

    “你说国师的预言能当真吗?”

    “得坤灵者得天下?……哎呀,这是真是假咱们也不好说呀,但是圣上认为是真的就得是真的。”

    “你说公子这样对她,她日后若是成了太子妃,以后会不会报复啊?”

    “太子妃?她可是谋反的罪臣之女!入了东宫也未必能封妃,当个良娣、良媛都不错了,还报复?她怎么敢呢,与其得罪水镜山庄,不如爬上公子的床,还有个靠山。哈哈!”

    “小声些!让公子知道你说这些,可仔细着你的小命……”

    二人声音由近至远,模糊在风中。

    类似这样的言语坤灵隔三差五就能听到。

    坤灵本是丞相之女,十年前丞相府因谋反罪一夕之间被抄家,年仅七岁的她遭灭族之痛。玉璋国举国上下信奉巫术,圣上礼重国师,坤灵因国师预言“得她者得天下”而逃过一劫。

    后被国师宿火以修行为名,送至水镜山庄。待成年之时入东宫,嫁与当今太子。

    水镜山庄——自开创以来,流传于洛水以南,两州漠北之地,已有二百多年,中原武林的权力中枢,隐世的外表之下涌动着能掣肘高堂之远的力量。南望舒,就是现今水镜山庄的主人,执武林牛耳之人。

    扶光阁内的长明灯静静立着,地下寒潭的水汽扑面而来。坤灵默然跪下,今日自己犯了什么错?亦或是帝都那边对于她入东宫的计划有变?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只是低着头静静看着地面。

    许久不见人应声,跪在地上的少女鼓起勇气抬眼望去,只见高处座塌上像是倒着一个人!

    “公子!”坤灵失声叫道。

    塌上的男子乌黑的长发不曾束起,白衣已被血水渗透,闭着眼,薄唇紧抿着。

    坤灵知道是望舒的旧疾又犯了,他多年来醉心武学,年纪轻轻就修得至高武学“两仪剑法”,这是水镜山庄二百多年来的前九位庄主都未曾达到的高度,但代价就是身体已有溃朽之势,近些年来一旦情绪波动,就会心脉受损。

    少女定定盯着昏迷中的男子,心头闪过可怕的念头,往事如闪电剜入心底——

    五年前公子望舒带领山庄一众领主一路北上,扫平不愿称臣的大小帮派,在讨伐漠北最后一个部落带回来的俘虏中,有一个满脸血污的老者骂道:“南望舒!把你老子叫来!你不是人,你杀我全家!”

    “想不到你还活着啊…”那个被他叫到名字的青年男子有些惊讶,他一袭白衣胜雪,正在专注地擦拭剑尖上的血迹,眉目间沉静文雅,气质出尘。

    刚才还在叫嚣的老者觉得霎时间有一股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而来,直斩向他。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下一秒,那把泛着冷光的剑已从胸口穿过。

    “拖走喂狗。”望舒淡淡道,“还有这几个,挑断手筋脚筋扔进水牢。”

    “公子,这几人已无还手之力了,且有几位是老庄主的旧识,要不要……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一旁的护法青陆看着挤在一堆的俘虏中熟悉的面孔,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想不通少主为何在踏平洛水以北的大小帮派后,连无还手之力的老幼妇孺们都要带回来。

    “青陆,我回到山庄时亦不过十四岁。”白衣公子冷冷道,“而你,曾是否也是手无缚鸡之力?那如今呢?今日我若放过他们,来日他们一旦有能力就会毫不犹豫杀了我。”

    一旁的黑衣男子青陆不由回忆起望舒刚来山庄的时候,没想到这个从市井中被寻来的少年,在短短十年的时间内会成长为执四洲武林牛耳之人,青陆一时有些感慨:“少主提醒的极是。”

    “二护法,你说我是谁?”白衣公子负手而立,陡然发问。

    “公子,是山庄的少主…”青陆一时间有些心慌意乱,一年前山庄发生内乱,大护法联合庄主夫人发生叛变,可谁知这个少年居然不动声色地平息了这场计划已久的叛乱,最后将大护法当场斩杀,夫人沉塘,叛乱彻底失败。最可怕的是在叛乱平息后,他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暗示,莫非他知道自己也参与其中?!更奇怪的是老庄主自此就再没出现过……

    连大护法和庄主夫人这样的人物都无法撼动水镜山庄,光靠他青陆一个人,是无法对抗这个武功高绝,天赋异禀的少主的。

    青陆不自主的跪了下来。

    “我是水镜山庄的庄主。”望舒的声音冷酷,“你们认同吗?”寒夜漫漫,他手中的剑闪着微微血光,“方才那些人,本可以不杀。可只有强者统治下的江湖,才能真正避□□血和动乱。今日流血,是为了避免他日流更多的血。与诸位,共勉!”

    在场的水镜山庄首领全都齐齐跪下,跪拜这位新的主人,没有人敢多言语一句。

    白衣公子负手而立,泰然接受了这样大的礼。

    “你把老庄主藏哪去了?”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划破这压抑的黑夜。

    “坤灵姑娘!不可对公子不敬!”青陆愣了一下连忙低声提醒道。

    这是望舒第一次看见坤灵,匍匐在他脚下的人群中倔强站着一个女孩,约莫十二三岁,面容虽稚嫩却已有倾国之姿。

    望舒踏月而来,向她伸出手,“你想找我父亲?跟我走吧。”

    那日望舒带着她离开后就到了扶光阁,残忍的将她沉入了地下水潭,在水潭里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庄主的尸身。

    像在世时那样栩栩如生,是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安抚了刚刚失去家人的她,是他将她家人的名字全部刻到一个灵位上悄悄供她祭拜,是他为她请了师傅来教授琴棋书画,是他保护了她脆弱的自尊心——他把她像女儿一样疼爱,不是只把她当作一件贡品。

    而如今这个重情重义的老人却沉睡在这漆黑冰冷的水潭中,他是遭了亲生儿子的毒手吗?!

    坤灵剧烈挣扎着,感觉生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远,目光逐渐涣散,这是怎样的世间啊,父母亲人族人一夕之间全部毙命,连收留自己的老伯也死于非命,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命格高贵,什么所谓天命,无力和绝望充斥着她的心,冰冷的潭水从口中灌入……太冷了…这世间实在是太冷了……

    一只手,从光亮处伸入,一把拽住她的衣领,望舒在最后时刻把她捞了出来。

    “咳咳,你,你居然弑、弑父!”瘫坐在地上的女子浑身都是水,刚吐出一口水缓过气来就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听闻此话望舒也不解释,苍白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冷漠笑意:“你如何确定看到的就是真相?如若世人看到的就是真相,那你的父亲,你的族人岂不是罪有应得?”

    “你胡说,他们不是!我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与不是现在不是你说了算,天下人皆知丞相谋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不满足!”望舒的声音陡然提高,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你不仅要进宫侍奉灭族仇人,还要时刻背负背弃家族捡了一条命的骂名。我若是你,定不会甘心如此!”

    面前的女子好像被抽去了筋骨,垂着头,毫无生气,半晌,她的肩膀明显在颤抖,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扶光阁空旷的大殿上空。

    “弱者没有选择,强者才能生存。”望舒的目光沉静而深邃,低头在她耳边说,“力量只能靠力量来获得,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什么都维护不了。”

    这样的话语,虽然平静,却锋利入骨。

    坤灵茫然抬起头,眼神空洞而执拗,喃喃道:“我该怎么办?父亲他不是反贼…我的家族三代为相,荣宠之至,我父亲决不会谋反…我也不是罪臣之女!”

    “你当然不是,你只需要记住国师的预言,如若你愿为我所用,水镜山庄就是你背后的力量。”望舒淡淡说着,声音轻而冷却直达人心底,“帝都皇城,那权力的旋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没有依靠,国师的预言只怕会变成催命符。”

    他向她伸出手,像是在召唤:“起来吧,我助你登上凤位,你庇护水镜山庄一世,如何?”

    登上凤位,尊贵至极,听起来真是只赚不赔的交易,只要甘心委身灭族仇人之子即可。但她怎么能甘心?家族数十口老少的性命呢?祖辈清白呢?难道要顶着“罪臣之女”的一世骂名吗?

    但,她是弱者,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力。

    许久,她终于抬手拉住了望舒的手。

    从那之后望舒将教授琴棋书画的夫子换成了勾栏教坊的娘子,有时甚至还要将所学的下三滥手段悉数施于他身!如若反抗或学艺不精就会被施以更可怖的惩罚!曾经的天之骄女,被彻底践踏了尊严。

    ***

    坤灵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擦干脸上的泪,颤抖着朝床榻上的人爬去,她轻轻伸手试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望舒紧紧瑟缩着瘦削的身体,他面色白如纸,嘴唇却异常鲜红,这奇异的对比显得他有种惊人的俊美。

    坤灵一时怔住了,与其说是被他此时的容颜诱惑,不如说是被压抑已久的心魔蛊住,这个时刻,是可以杀死他的吧?他死了,这些年遭受的一切屈辱就都可以了结了!

    可…若是没有他,她又能倚仗谁的力量?

    坤灵颓然叹息,随后立即从他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颗药丸,伸手想要喂给他,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迷乱中望舒睁开眼睛死死望着她,然后一口咬上她的肩膀。

    坤灵吃痛痛呼,望舒却并没有松口,这与他平日里的淡漠不同,是那样决绝肆意,让人捉摸不透。

    “公子…公子不可这样!会留下痕迹的!”多年来他惩罚她的方式一向是避开常人能看到的地方,更不会在她肌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解药在何处的?”望舒的嗓音暗哑而压抑。

    自从老庄主死后,她就常侍奉他左右,已悄悄记下这救命药丸的所在之处。坤灵敛了敛心神,柔声道:“日日伴您左右,稍加留心自然能记得,坤灵只想着若是有方才这样的时刻,能及时为公子分忧。”

    望舒低头看向这伏在地上的女子,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罢了,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多谢。”

    他看着她肩上的咬痕,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异样神色:“这伤口不要上药,我自会想办法为你遮去。”随后为她点了止血的穴道,淡淡道,“直说吧,你与太子上砚的婚事将近,我此去帝都虽然未与国师会面,但太子已年二十,早就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妃之位却一直悬空,咳咳,这正是你前去的好时机…过完年,就启程吧。”

    “是,公子。”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望舒只觉的心里堵得慌,想去透透气,却瞥见窗棂上国师的赠礼,烦躁道:“窗边的那个盒子你拿走,是宿火那老头让我交给你的,我找机关堂的谢师傅看了,没有什么机关也未下毒。拿了就赶紧走吧,不召见就不必来见我了。”

    坤灵颔首,走出扶光阁的时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各个院落的仆人还尚在歇息,雪花扑簌簌的下了一夜,终于将整个院落都染成了纯净之色,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鸟兽足迹都没有,天地间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走着走着,身上的披风似有千斤重,坠的她颓然坐在雪地上,这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十年来在山庄里的日子,将她从天之骄女变成了不知自己是谁……是望舒手中的棋子?是国师预言中的“贡品”?

    这些年在望舒身边,除了不时的“惩罚”之外,倒也学到了不少识人之技,还有勾栏教坊那一套,但想想都恶心,还要靠这个去讨好灭族仇人之子?如若不然,她又能如何?又能跑到哪去?天地之大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啊……

    不知不觉怀抱锦盒的少女竟在苍茫雪地中跑了起来,拼了命的跑,只是跑着跑着,也不过一圈又一圈跑不出这牢笼。女子一直跑一直跑,身侧的场景从黑压压的山庄内墙变成朱红碧瓦的宫墙,前面竟有一悬崖,崖下雾气弥漫,女子失去控制般地朝山崖下狂奔过去!

    “坤灵姑娘,请止住你的步伐!”忽然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滴了下来,灵台一片清明!恍惚间坤灵看见山崖骤然消失,面前是山庄黑漆漆的内墙,一白衣公子横在墙与她之间,她竟一头撞在了望舒的胸膛上!

    “姑娘,您刚才好像中邪了一样!在雪地里跑着停不下来,还一头往墙上撞去!特别吓人!还好公子和玄烛禅师来的及时!”身侧的婢女急忙说道。

    顺着婢女的目光,映入眼帘的是望舒焦急的面庞,还有他身边正双手合十默诵的僧人,僧人手上托有一个净瓶,估摸着那醍醐灌顶的甘露就是他弹上去的。

    “施主,你方才被困在结界中了。是强悍的法术,但对方并没有想要伤害你。要是对方使出全力,贫僧也无法抵挡啊……”僧人声音枯哑。

    “大师,这世界上真的有巫术的存在吗?真的有所谓的术法吗?”少女不禁问道,一开口喉咙中居然有冰雪的寒气,天!这术法竟达到亦幻亦真的境界!

    看坤灵面色一变,一向气度沉稳的白衣公子忍不住脱口道:“你、你如何了?”

    看见对方无法掩饰的焦急,少女不由动容,他竟是在担心她?

    “坤灵姑娘无事,只是此刻三魂七魄还未全从幻境中抽离,那施法者的术法灵力如此,修为已是到了太上之境。”老僧双手合十。

    听闻此话白衣公子目光深沉莫测,“举国上下都在广修道观寺庙,如果术法不存在,国师不可信,那你怎么会侥幸活到现在?在十年前就该随你的族人而去了。估计不是什么妖邪入侵,是国师的暗示,日子快到了。”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老僧默然道。

    望舒眼中有看不清的深意,他薄唇微抿,一把将坤灵抱起,清瘦的手指仿佛要嵌入少女的骨中,他在她耳边低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今天起,你再不许踏出拙香馆一步,等着太子的轿撵来接你罢!”

    ***

    除夕已至,群山迤逦的剪影下,水镜山庄灯火通明,连各个院子的垂花门两侧都悬挂了写着吉祥话的桃符。屋檐下的春帖胜幡在长明灯的映衬下明暗交错,整个山庄如天宫玉宇。

    床榻下的屠苏酒倒了,流淌在织金栽绒团蝠纹毯上,陈陈的酒香氤氲而来,为这室内蘼荼之景增添了一番别样情趣———只见墨色床榻上交织着两个人,望舒鼻尖的汗滴在身下女子的面容上,她没有躲闪,而是试探着着吻上他的薄唇,低声细语,“公子……让奴一直陪着您可好?…”说罢迎合上去……

    他用剑气将室内的烛火熄灭,用丝绢盖住她的脸,女子只当是闺房情趣,双腿受到鼓舞似地攀上他的腰,仿佛开在暗夜中的花朵,他把女子想象成那个不能触及的少女,在不见五指的夜里疯狂占有她,感受身下女子如花朵般绽放,在最后时刻他喊出了她的名字——“坤灵!”

    “滚开!”完事后他猛然推开委身于他的女子,有些恼怒,从洛水以南著名的烟花之地云洲城来的舞姬居然也不能令他动情,只有想起那个女子,才能令他心智混乱……

    从小对武学剑术的修行已让他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定力,没什么人能让他心智混乱。这些年来让坤灵修习媚术,原只是想利用她特殊的身份来窥探朝廷,也想看看自己的定力到底能到几分。

    而那孤女,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竟成了他的欲?能让国师预言命格的,果真是有几分反常之处……

    “坤灵姑娘,公子此刻怕是不方便见您……”门口的护法青陆说道。

    山巅的风声呼啸,白色的纱幔随风翻飞,阁内一股属于女子的熏香混合着酒香传来,坤灵已明白大半。

    “我来给公子送今年的屠苏酒。”坤灵低声解释,望舒过往的除夕都会与她一同守岁,此时除夕更是不同于往日,有些事情还是决定与他说清楚,可左右等不来他,原来是在这行此等事,“既然公子不便,我这就离开。”

    “让她进来。”望舒的声音从内传来。

    室内的火炉烧的正旺,只见半裸的女子跪在地上抖的像筛糠,居高临下的男子白衣微敞,赤着脚,长发不曾束起,温润如玉的眉目间却是萧杀之气。

    “原不知道今年的屠苏酒已有人给公子送来了,坤灵叨扰了。”她将倒地的酒瓶扶起来,低着头,不敢再多看这场景一眼,刚走出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艰难地回过身子静静地凝视望舒的眼睛:“公子,各院的领主还有玄烛禅师还在等着您驱傩守岁,已恭候多时。”

    年复一年,每逢除夕亦或是团圆佳节,对已逝去亲人的思念和愧疚与日俱增,幼年时看到的场景如同描了一遍又一遍的画,逐渐显山露水,深深刻入她的心底。

    只要能不侍奉仇人,只要能还她家族清白,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委身于他,哪怕是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唤走,这是在山庄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她决定赌一把。

    望舒望着面前的女子,炉内的火光将她嫩白修长的脖颈染上了些许绯色,令人一时沉醉其中,望舒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紧:“咳咳,这是你在山庄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要公子愿意,坤灵愿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女子鼓起勇气凝视他的双眼,说罢双手试探着环上他的腰。

    望舒身子一僵,这个拥抱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他命令她。而这次,是她第一次主动。他能感受到她环在腰间颤抖的手。

    “坤灵想和公子岁岁年年。”她倏地脱口而出,月色下的面容越发皎洁,终是下了决心:“坤灵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男子,心中已容不下他人,求公子疼我。”

    言辞恳恳,情真意切,就如痴情女子对倾心已久的情郎那般。

    “你是酒吃多了吧,平日里你可不会说这些胡话。给我跪下听罚!”望舒一怔,眼底有明显的慌乱,与其说是在拒绝她,倒不如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奉圣上旨意,国师之命,水镜山庄才收容你至今。你本是罪臣之女,入主东宫后日子不会比现在好过,但只要践行你我之间的约定,水镜山庄定会护你周全,这些年来我找人教导你,不是为了此刻你在这说这些胡话的!”

    不远处城池中响起爆竹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除夕将至,少女默然松开了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倔强地看着他,眼眸中含着失望。

    见她这番模样,望舒怒叱道:“我命你跪下!既是要为水镜山庄所用,就要听从我的命令!”

    倔强的少女终究是乖顺的伏下身去,有什么在这瞬间悄然改变了,“公子息怒,坤灵领命,以后再也不会说这些胡话了。”

    看她又恢复熟悉的模样,也不再说那些乱他心神的话,胸怿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压不住,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

    坤灵在他身子前倾的一瞬间扑上前去扶住了他,熟练地喂给他一颗药丸,“公子最近怎么这么频繁?再这样怕是要伤及肺腑了。”

    望舒的白衣被血迹渗透,可明明方才吐的血已止住。

    “坤灵姑娘!您受伤了?!”循声而来的护法青陆发现少女的手臂竟被划伤,森然可见白骨,现下血流如注将公子的白衣都染红了。想来是刚刚上前扶公子时被公子的佩剑误伤,那月影剑设计的十分诡异,剑柄的另一端其实也有一柄锋利的暗剑。

    听闻此话,虚弱的男子强行起身拉过女子的手臂,在药物还没起作用的时候他眼前一花,又是一口血吐出,随即感觉到青陆上前来想为他运气疗伤。

    “先给她包扎,我不碍事。”望舒最后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昏了过去。

    ***

    玉璋国的人都知道,江湖中大部分的秘闻、帮派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是朝臣秘辛,各种绝密的情报都会汇集在水镜山庄中一个叫疏影楼的地方。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啪!”是砚台被摔碎的声音,楼里望舒笑冷冷道,“赤盏珣莫不是疯了?!他这嚣张模样倒不像是个藩王,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当今圣上!”

    水镜山庄自从创立以来,安插在各地州府的探子如星罗棋布,却还从未见过被人发现后尽数发落回来的情况。

    “咱们在帝都的探子都没被送回来过呢,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公子,莫不是因为赤盏珣前段时间给您修书,您未回复,他就……还真符合这位一贯的嚣张做派。”疏影楼的领主银竹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翠色绫罗衣衫,玉色的罩衣竟是珍贵的鲛绡制成,黄金珠玉簪首,在这肃穆的山庄中显得格格不入。

    “跟你说过,不要随意来找我,你的身份决不能泄露。”望舒压了压心中的不快,看着眼前疏影楼的女领主,她妆容精致,一双褐色眸子极其淡漠,微笑时却带着几分戏谑,这样雍容的气质,松弛的态度,明显是十分优渥的生活环境养成。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汉白玉石桌,一双眼睛却是警醒,“有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凡是见过你的人,必须让他们彻底闭嘴。”

    “公子大可放心,我虽当了几年香洲王侧妃,傍身的本领还是没忘的。我的轻功赶不上公子这样的高手,但是让外面那些弟子发不现,不成问题。”银竹微微笑,一双凤眼眯起来犹如一只天真的狐狸。

    璋朝天下除帝都那迦城外,分为云、香、嘉、松四洲,如今天下局势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暗流涌动,水镜山庄虽与皇权朝廷泾渭分明,却在扩展版图之前做了万全的谋划——眼前这个香洲王侧妃,就是他埋下最深的棋子。也是为那个女子入主东宫后做的最后一层保护。

    香洲临近帝都,和云洲接壤,望舒回忆起与云洲王的初次见面,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额上束着宝石的发环,一双眸子是蓝色的,秘闻中说是因为其母乃异族女子所致。他不同于帝都王府那些贵公子,他身上既有浓重的市井气息,又有属于帝王将相的压迫感。

    赤盏珣并没有像其他王族那样认为他们是以武乱纪、紊乱世道的乱党,反而以礼相待,坦然向水镜山庄的主人袒露自己的野心。

    帝都会面之后,云洲王赤盏珣又修密信一封,言辞切切希望得到水镜山庄的支持,望舒看完后还是没有回应。水镜山庄本就无意理会皇权争斗,况且还有坤灵即将入主东宫,何必再与这狼子野心之人做什么谋划?想来那赤盏珣是以礼相待未可得,恼羞成怒了罢。

    “现在风声鹤唳,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望舒点点头,沉吟道“香洲王正妃还有没有为难你?”

    “为难?哈哈,自从她娘家宗祠被烧,她算是吓破了胆。更何况她成婚前府上的教书先生还在咱们手上。”女子掩唇暗笑道,“那先生还真是俊俏人物,也难怪王妃这些年都念念不忘!”

    “难怪青陆去烧了她娘家宗祠,云洲王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是还有这一层关系。那王妃这些日子可得焦头烂额了。怪不得你可以出来。”望舒沉吟,面前的娇俏妇人已不见当年青涩模样,他修长的手指轻扣茶盏,“银竹,你这些年行事,是越发妥贴了。”

    银竹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芝兰玉树,温润沉静的眉目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令人沉溺其中,他与前些年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样貌上更加清俊了,却感觉离他越来越远……心头已是百转千回,只是淡淡道:“银竹虽不能伴公子左右,但愿能为公子分忧。”

    “公子就在里面。”待到一幢掩映在茂林修竹下的玉色小楼外,侍从却自行退了下去,低声道:“疏影楼重地,属下不能擅自进入。还请姑娘静候。”坤灵是第一次来疏影楼,这本是山庄极其隐秘之地,未经许可是决不允许踏足的,但看着手上的锦盒,坤灵握着锦盒的手陡然抠紧,却是必须要来这一趟的!

    谁知在楼外竟探听到如此秘闻……

    坤灵心念一动,已有了新的计较,四顾无人想先行离去,只听满目青翠中扑簌簌一阵响动,几个劲装弟子就从天而降似的落在她面前,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已架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让她进来。”望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疏影楼中竟有亭台水榭,白衣公子正立于穿过波形廊的水榭之上,旁边站立着的女子一袭翠色衣衫,漫不经心的看着这蓦然闯入的少女。

    “公子,坤灵有要事相告。”她低声道,眼神却看向一旁的银竹。

    “不妨事,你说吧。”望舒淡淡道,“她是疏影楼的领主。”

    坤灵心下震惊,疏影楼虽终年落锁,却还能将江湖中绝密的情报都汇集于此,传说中的领主也没有人知道姓甚名谁,这样神秘莫测的地方,领主竟是这样雍容华贵的女子。坤灵心里一紧,面上却仍是按照想好的回答:“国师的礼物不是寻常之物。虽然没有毒没有机关,但是却被施了术法在其之上!”

    “术法?”望舒蹙眉。

    “是,我虽未学习过什么术法,但却能感觉到这东西的邪性异常。”坤灵跪在地上仰着一张白净的脸,神色倔强,“我在此之前几乎夜夜被梦魇住,可这东西一来,我竟能睡个整觉了,虽然能睡过去,却是一点梦都不做了,就像完全没有知觉那样!公子可还记得我初初得到它那日?在雪地里还是玄烛禅师救了我。”女子的眼中是强自压制的慌乱神色,“这绝对不是寻常之物!”

    “宿火。”望舒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了国师的名字。

    然而感觉到男子语气中凌厉的杀气,银竹一怔旋即对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笑道:“姑娘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吧?真真是个妙人儿呢,与太子上砚真是一对璧人。”不等坤灵开口回答,银竹的笑意一敛,“国师法力无边,予你的赠礼沾染些术法实属寻常。如你所说,收到这白玉蝉后就可安然而眠,那么即使这玉蝉上有国师的术法,也是祝福的、祥瑞的术法啊。”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那种感觉就像是要永远堕入黑暗之中!就像是永远醒不过来那样!很诡异,很诡异!”女子身子微微颤抖,扬起一张不施丝毫粉黛的脸,哀求似的看着一旁的男子,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素净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轻拽他衣角,“公子,我、我害怕。”

    每个动作都精心设计好,望舒也如她计划中那样脱口而出:“把它给我吧,放在我这里!”

    如莽撞的少年般焦急,在此之前,这样的神色不曾出现在水镜山庄庄主的脸上。

    银竹美丽的面容上不停地泛起复杂的光芒——他始终不愿将未来的太子妃提前送入帝都,他迟迟不给自己下达太子妃到达之后的命令,甚至是这次去帝都对国师也是避而不见!原来是因为……是因为!终究有了让他牵挂的人吗?但为什么却是她!?……

    坤灵双手递上那装着白玉蝉的锦盒,她低着头,眼神淡漠,不曾看到疏影楼女领主是用怎样一种嫉妒而隐秘的眼神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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