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骗子！骗子！骗子！”

    叶贝妮把一沓手术资料扔在了父亲的脸上，又用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操控着一辆浮空轮椅，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没讲几句，就将手机朝外面扔了出去，“你们都是骗子！说好明天让我出去的！”

    可惜，这间在帝都市值上亿的房子，连落地窗都是防弹抗震的材质，区区一台板式手机，撞在上头，连划痕都不曾留下，啪嗒一声，落在光亮可鉴的地板上。

    叶贝妮沉默地看着玻璃外面的钢筋霓虹，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想离开这里。”她对着玻璃上的人影说。

    地球在2170年，就已经完成了全球机械化的进程。自动工业替代人力，科技无处不在。统治阶级牢牢把控着所有资源，底层人生存条件每况愈下，两级分化严重。

    绝大部分人类为对抗这个毫无人性的时代，不再生育，伴随着资源战争的发起，60亿全球人口在十年间骤减至7亿。

    这为各国的统治阶级敲响了警钟。为了防止亡种，各国领导人签订协议，为战争划上了又一个休止符，在保留原籍的情况下，提倡消除各种族的隔阂，颁布了一项名为“人种大融合”的法案……

    多年后，叶贝妮随同父母搬家至国都，乘坐浮空车从下城区经过。

    她向下俯瞰。街头巷尾具是衣不蔽体却美貌的混血儿，烧杀、打砸，示威、游行，被成瘾剂祸害的行尸走肉随处可见；而在上城区，以国都为首的全面机械化的都市，全然不被影响，高墙隔离贫富，活在这儿的人都是身份光鲜的富人，心安理得地挥霍着地球所剩无几的资源。

    叶贝妮的新家，在上城区的中心地带。她无疑是富有的人类之一。

    父母早年投身于赛博工业，在夏国掌权者之一的背书下，创办了一家能源公司，多年后，公司接到一项开采工程，于地底发现了名为“恒”的能源，继而率先进行开发，迅速取得了用之不竭的财富和举足轻重的全球影响力。

    叶贝妮的父母都是纯粹的夏国人，这使她延续了黑发黑眸的特征，是现今为数不多的东方血统，她的面孔曾入选过2190全球最受欢迎女性之一，可惜，她生来双腿残疾，自从搬到新家，就从未踏出过房门。

    这晚，父亲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旗下的子公司为她专门研发出了一套义体，造价昂贵，父亲希望她能同意，只需要做一场手术，她就能获得新生。

    “多少人？”她问。

    即使年过半百，父亲的形象无疑是高大帅气的，常年医美专业保养，使他的眼角只有一丝细微的纹路，可他不解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贝妮？”

    目光却像是没有开机的人工智能。没有情感的定制义眼，能分析出市面上所有机械的各项数据，看不懂女儿汹涌的内心。

    “研发这套义体，他们做了多少人体实验？”她颤声问。

    她没有健全的身体，从小心思就比同龄人敏锐得多。她是父母唯一的血脉，早年奔波在外，无法给予她源自家庭的关爱，却异常“珍惜”她，至少小时候，她是这样认为的。

    父母在商业领域上树敌颇多，像她这样的残疾儿童，无法自保，一旦外出，处境比较正常人更加危险。他们曾经考虑过，是否聘请专业的安保团队。但安保公司主管亲自评估过她的心理状态，怀疑她未来可能产生严重的自毁倾向，外出会令发生“意外”的概率提升18.5%，机器人保镖更无法响应她的需求，无法判断她的即时行为，简而言之，没有安保公司愿意接手她这笔注定亏本的买卖。

    况且，父母也不希望她出现“意外”。没有自由的残疾儿童，仅凭专业人士对她未来的判断，变得更不自由了。

    没有保镖，就不能外出，父母便干脆地将她束之高阁。除了有日常的机器人保姆负责她的起居以外，他们还定期高薪聘请自然人供她解闷——谢天谢地，他们在这件事上给了她绝对的选择权，在女性和男性当中，她大多数时间都会选择男性。

    剩下的时间，就通过网路与人交流。她大概有一些遗传自父母的固有天赋，公司防火墙对她形同虚设，她一度通过体感舱进入了深网，认识了浮华之下的真实世界。

    她情绪敏感，轻易地共情了全球机械化带给底层人类的痛苦，可人微言轻，做不到改变这一切，只能漠然地从体感舱里醒来，继续面对底层人羡慕不来的优越生活——人类的悲难令她更尊重生命，她决定好好活下去，更乐观地面对世界，并重新做了心理评估，当“通过”文书下发的时候，她开始期待着离开这间房子的一天。

    然而——

    母亲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父亲从地上捡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开启了扩音。

    身为女性，母亲更能理解女儿的敏感：“贝妮，研发义体所使用的人体，都是公司的合法实验材料，快速培育的复制人不会有任何感知，不必有心理压力。”

    “你能保证，每个都是吗？复制人和自然人的脑部电波截然不同，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口的呼吸着，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她真的是父母的孩子吗？除了黑头发黑眼珠以外，为什么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她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做到父母这样，对背负的血债无动于衷。

    “我们做的是一项造福人类的研究。”母亲掷地有声。

    她嘲笑：“以前或许是，然而现在，你敢说不是造福某些富人的研究吗，母亲？！你们太贪婪了！竟然妄想实现小部分人的永生……”

    “住嘴！”母亲严厉地打断她的话。简单的两个字，不知道是因为手机被扔在地上损坏了，还是因为破音而失真，强大的情绪控制能力，使母亲很快平静下来，“你究竟想怎么样呢？明明小时候，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

    重复过无数次的话题，就像是NPC们早就设置好的核心代码，叶贝妮已经不想再辩解，只是愤怒地朝电话里的女人吼道：“我想出去！”

    因为想认真活着，所以她已经懂得了通过各种方式释放自己，不再将自己溺死在失望的情绪海洋里。

    “我想出去。”她重复。

    “没有腿，你又能去哪呢？”电话里的母亲叹了口气，传达着一成不变的结果，“我们也是为你好。你想出去，很简单，做完这个义体手术，你就能出去了……”

    ——啪嗒。

    电话被再一次扔在了地上，彻底坏掉了。

    叶贝妮气得冷汗直冒，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平静下来后，她咬着唇，操控轮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卧室门缓缓闭合。

    面无表情的父亲抬起手，一边走出这座房子，一边用他的腕式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

    “早上好，贝妮。我是您的机器人保姆安达。”

    “今天是2208年2月11日，天气晴。新的一天，安达竭诚为您服务。”

    “您的轮椅已备好，洗漱用具、日常衣物已备好，餐厅已照常预制：芝士可颂、橙汁、水果拼盘、最新口味营养补剂，如有新的用餐需求，请告知。另，查询到您的情绪低于日常均值，情绪抑制剂已备好，建议立即使用。”

    “门外有‘未登记自然人’申请进入。身份已验证，未扫描到可能威胁。是否同意进入？”

    安达是一名十八岁少女外表的人工智能。她的外表，被叶贝妮打造成了她最想成为的样子，鲜艳的发色，一副灿烂的微笑，永远发自真心。

    “早上好，安达。”叶贝妮笑笑。

    她体会不到什么叫“发自真心的笑容”，所以，她给安达看了几个虚拟演员的表演。安达很快学会了这种表情，自动将它写入程序，每天早上醒来，见到安达的脸，叶贝妮也会莫名高兴。

    但她又很快意识到这是假的。即使公司已经研发出义体，人工智能却并不完善，只要多看两眼，拥抱抚摸，就会觉得遗憾。人工智能的手感永远无法媲美真人，只能将她当做一个塑胶人偶，一个纯粹的服务机器。

    她还是更喜欢拥抱活生生的人类。

    “嗯，让他进来吧。”

    叶贝妮吃力地睁眼，哭过一夜，她的眼部毫不意外地浮肿起来，她想了想，并没有使用消肿喷雾和情绪抑制剂。

    即使是灰败的情绪，也是属于她的一部分，属于人的一部分，她并不想强行剥夺它。

    反正，她有另外的渠道可以寻开心。

    等叶贝妮穿好衣服，乘坐着轮椅下楼，造访此地的“未登记自然人”已经乖乖坐在沙发上等她了。

    他坐的位置，恰好背对着她。

    日光扑进落地窗，照得室内一片通透，高光了他的挺直如松的脊梁。他有一头柔而不媚的黑发，一身纯白的休闲装，因守成的坐姿变得庄重，露出的手腕、指节、脉络，泛着清清玉色。

    无意外的话，他有着和她一样的东方血脉。

    她朝他伸出手：“抱我。”

    说实话，她还真没试过这一挂的，光看背影就让人有些心痒痒。肩宽腰窄的男人，一看就很好抱。

    他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

    如见青霄远山，泊云垂水。他清泠的目光，霎时撞进她的心里。

    她惊艳之余，忽然有些生气。这样端重自矜的男人，应该对女色敬而远之才对。

    为什么要出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