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黎隔得远，只能看到慕九辞的手指在地面一次又一次划过，留下一条又一条血痕，好像在勾绘什么。
慕初黎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但能感觉出来，他画得并不轻松。
指尖微微颤抖，而在新的一笔落下时，那颤抖越发强烈，脸色也渐而惨白，然而便算如此，慕九辞手底的动作仍然不见停。
身后的一位长老却是瞬间看懂慕九辞手底的动作。
“神魂缚！”
慕初黎一惊。
正如其名，这是一种缚魂之术。
神魂缚一直被当成一种邪术，因为被下了此术之人，魂魄会被禁锢在体内，无知无觉，而身体则为施术者所控，成为有灵力而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慕九辞怎会下这种术法？！
尤其他还半跪在楚遥凌对面不远处，就是用膝盖去想，也知道慕九辞的神魂缚，怕是要下在楚遥凌身上！
果然，那看出魂术的长老登时破口大骂。
“竟然对你的授业尊师施下神魂缚！慕九辞，你是畜生不成？！”
偏偏神魂缚极其霸道，一旦施术便不可打断，否则施术者一旦出了差错，受术者反倒会魂飞魄散。
所以便算天王老子过来，也只能盯着慕九辞干瞪眼，苍烛山众人眼睁睁看着慕九辞施术完成，纷纷呵斥出声。
神魂缚对施术者的伤害同样不小，慕初黎清楚看到，收手后的慕九辞身体微微发颤，撑在身侧的手指泛出没有血色的白。
“畜生？”
慕九辞没有起身，只是嘲讽地笑。
“师尊贵为开山始祖之一，居于苍烛山良久，身有异状你们无一察觉便罢了，等到出事，竟是以囚灵阵困之，看他受折磨而无动于衷……我是畜生，你们岂非是眼都瞎了的畜生？！”
“你好大的胆子！！”
那长老怒目圆瞪，猛然挥袖上前一步，眼看着就要出手，被他身前一人拦住。
那人一袭青蓝色道袍，看面容四十来岁，生得剑眉星目，五官周正，虽因将至登仙之境，故而灵力滂沱浩大，偶有凌厉之气，但周身气蕴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仪——
司空一鸿。
含光内敛，不怒自威，怪不得等当得苍烛山之主。
单看面相，谁也想不到，这人在背地里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名声一心私生子于死地，竟会道貌岸然至斯。
慕初黎又仔细看了他几眼。
……司空泉和谢沉翊，生得都不大像他。
司空泉好歹因为一双剑眉，能和这人生得有个两三分相似。
而谢沉翊，若非确切知晓司空一鸿是他的生身父亲，她又仔仔细细打量许久，才能在轮廓上瞧出那么一两分相似，旁人一打眼望过，怕是根本瞧不出二人的关系。
谢沉翊那张红颜祸水的脸，看来是遗传他的母亲。
被司空一鸿拦住，那长老有再大的脾气，也不能和慕九辞冲突，最后只能恨恨一甩袖，又“哼”了一声。
奈何是个脾气暴的，还是气不过，又怒然呵斥。
“慕九辞，莫要以为自己身负抟盛，便目中无人为所欲为！这世间的奇才，没有□□也有十之一二！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少！”
慕九辞静坐调息，压根不搭理他。
那长老气得简直要跳脚，“混账”“业障”“孽畜”轮着骂，最后还蹦出了个“小兔崽子！我要是你爹，定要将你扒了裤子打得嗷嗷叫！！”
慕初黎：“……”
虽然骂的是她哥，但慕初黎不得不承认，还真是接地气的骂法。
倒是旁边的另一位阔鼻大口的长老，闻言冷笑一手，双手抄臂，毫不留情嗤道：“如今也不知到底是谁在嗷嗷叫。”
“付元河！你说什么？！”
“说什么有人心里清楚。”
慕初黎：“……”
……竟然窝里内讧。
“九辞。”
慕初黎思索怎样趁人不注意，上前救下慕九辞再说，就听一直沉默不言的司空一鸿缓声开口，声音如他这个人一般，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寂冷和威仪。
“遥凌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确是我们的失职，是我们该道上一声歉。”
此言落下，众人俱是沉默。
往大了说，虽然楚遥凌如今是半出世之态，可平素十分识大局不说，为人更是清雅，秉性极好，与他相交，几乎没人能挑的出问题。
而往私心了说，楚遥凌不仅在修为上与司空一鸿不相上下，更是在炼器炼药上都是世间无可比拟的英才，虽然近几年楚遥凌几乎不炼，可但凡他拿出手之物，便万金也难求。
更别说如今还处在要与大弥弥之境起冲突的紧要关头，楚遥凌此人，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楚师叔的状况，很明显是走火入魔。”
唐梦如上前一步。
“走火入魔可以生还者，十万之一，尤其是楚师叔这种修为极高的人，想要生还，更是难于登天。”
慕九辞眼睫似是一颤。
慕初黎掐住手心。
……慕九辞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又如何会用神魂缚一个邪术，来制住楚遥凌，从而避免他自伤。
又听唐梦如继续开口。
“早前在藏书阁中，弟子见过一个秘法，或许可以救下楚师叔的性命……便是化消楚师叔体内的灵力。”
楚遥凌因灵力失控而走火入魔，将灵力从他体内拔除，他自然无法再走火入魔。
可如此一来，不仅楚遥凌修为尽失，而且原本走火入魔造成的既定的伤害，仍然会存续。譬如得了肺病的病人，就算病症治好，肺部的纤维化仍是不可逆的。
再者，因为楚遥凌修为太高，寻常人盲目为他化消灵力，不仅化消不了，可能反被他体内紊乱的灵力伤到。
只能找一个和他修为差不多的人。
司空一鸿的安危干系着整个修真界，自是不可。
“身负抟盛者，倒是可以一试。”唐梦如道，“抟盛之人修炼极快，可以在进行修炼的同时，为楚师叔化消灵力。”
慕初黎抿了下唇角。
唐梦如说的其实不错。
便如她最初通晓灵力时，体内灵力稀薄，给谢沉翊疗治夭骨不久，她的灵力就供不应求，所以一般都是边修炼边替谢沉翊调理身子。
如今把她换成了慕九辞，把谢沉翊换成了楚遥凌，让慕九辞边化消楚遥凌灵力边加以修炼，此举的确可以一试。
慕九辞闻言一笑：“也好。”
唐梦如微微皱眉：“楚师叔修为太高，走火入魔又不是儿戏，便算是你，救下楚师叔后，也极有可能修为尽废，抟盛大损，往后修习灵力可能都成难事……甚至稍有不慎，不仅救不会别人，反会将自己的性命一齐搭进去。”
唐梦如的目光落在楚遥凌的身上，唇角动了动，又动了动，最后还是一字一字清晰道。
“……慕师弟可要考虑清楚。”
巨石后的慕初黎闻言指尖微微一颤。
就是她这一颤之际，呼吸随之微微一顿，明明微弱到几不可查，可人群之前的司空一鸿，却是突然抬眼，看了眼她藏身的巨石。
下一瞬，便见司空一鸿手一抬一翻，四周罡风骤起，似是要将她藏身的巨石狠狠一掌击碎！
慕初黎：“！”
慕初黎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又叽里咕噜滚下一人。
女子身姿轻盈，翠鬓绮颜，面容清丽，笑若桃花，面容和慕初黎极其相似，翻身滚下山石后，直奔慕九辞而去。
赫然是薮春！
瞧见薮春，唐梦如也是一惊。
明明在离开前，她下令弟子要严加看守这人，万不可出差错……这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那些长老看清薮春时，同样满面愕然，更是有人直接唤出名姓。
“陆箫？！”
又反应过来她的面容虽然与陆箫极像，但终究还是有几分差异，尤其陆箫身死早是人尽皆知之事，于是皱眉不确定开口：“你莫非是……陆箫之女？”
又不是头一次了做“妹妹”，薮春可谓轻车熟路，笑吟吟地径直寻着慕九辞而去，坦然迎着唐梦如要吃人的目光，抬臂环过慕九辞的脖子，甜甜蜜蜜地唤他。
“哥哥~”
众长老：“……”
千回百转地一群大老爷们齐齐起鸡皮疙瘩。
司空一鸿却是在看过薮春一眼后，道：“妖。”
薮春不同于齐阑，齐阑生而为妖，所以但凡有修为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齐阑妖的身份。
薮春终究是承了陆箫的恩泽和气血才化形，身上沾染了不少属于人的气息，所以一打眼过去，很容易将她当成普通人。
否则，当初的唐梦如，可能就不是把薮春带走那么简单了，而是可能直接取了她的性命。
果然，一个“妖”字落下，唐梦如顿时一诧。
“这竟是只妖？怎会和陆箫生得这般像？”一名长老同样愕然，又不住疑惑，“陆箫的女儿，不应该和慕九辞一样，是人吗？”
一言落下，巨石后的慕初黎勉强维持住呼吸的平衡。
想要将薮春推开的慕九辞微微垂眸。
……暴露了。
薮春妖的身份暴露，就说明真正的慕初黎另有其人，苍烛山这边很容易猜到，先前一直传的“慕初黎不曾身有抟盛”，其实是薮春冒充。
果然，司空一鸿的目光，沉沉落在慕九辞的身上，问出了声。
“之前听闻，令妹好似亦是身负抟盛？”
慕初黎：“……”果然。
“抟盛之才，独身居于外面，未免会招惹他人眼红，着实不安全……”司空一鸿慢慢开口，“不若拜入苍烛山，也好得了庇护……便如同你一般。”
慕初黎呼吸极轻。
慕九辞，的确是被苍烛山庇护了不少。
且不说慕王府的那些法宝，如山河图戒王鞭，虽是楚遥凌所赠，但归根结底还是属于苍烛山。
而且，慕九辞抟盛暴露之时，也是他苍烛山弟子身份公开之日，毕竟修士没有想去得罪苍烛山的，有了这一层身份在，的确让慕九辞免了不少的麻烦。
而她……
“多谢山主抬爱。只是舍妹闲散惯了，不愿拘束，苍烛山戒律森严，怕是容她不下。”
慕九辞眼睛不眨地瞎扯，又道，“何况，舍妹尚是年幼，想要成长还需长久时日，如今正逢苍烛山与大弥弥之境即将开战之期，舍妹前来可能反成负累……无山主若是得了空闲，不如尽早放出镇魔塔里的承铭道君。”
竟是把话题引到了司空泉的身上。
慕九辞声音平静如常。
“道不同不相为谋，很多时候强求不得，便算让承铭道君关上百年、千年，他大抵也不可能改变想法……这个道理，想来山主不需我一个晚辈多言。”
“你懂什么？！”
司空一鸿还没答话，之前呵责慕九辞的长老登时回眼。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与司空泉那毛头小子知道什么？！畏手畏脚，只盯着眼前的得失！要知双珏之阵若成……”
话语未落，便被司空一鸿淡声打断：“寒谦，你多话了。”
那长老哼声不言。
慕初黎抬眉。
现在站在这里的人，除了司空一鸿，还有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唐梦如，其他的人，应该都是苍烛山的长老之类。
的确没有司空泉的影子。
她自从来到苍烛山，就没见过司空泉，更没有听到司空泉的音讯，一问就是承铭道君为了迎战大弥弥之境，正在闭关修炼。
如今听这些人的话中之意，怕是并不是传言的这般。
司空泉应该是因为那“双珏”阵法，与司空一鸿他们起了冲突，所以被关在了镇魔塔中？
早在来苍烛山之前，慕初黎也生出过司空泉将谢沉翊带回，又将谢沉翊关入镇魔塔的猜测，没想到其实是司空泉自己进去了。
然而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司空一鸿地目光越过薮春，再次落在慕初黎藏身的巨石后。
慕初黎握拢手心，一动也不动，就听司空一鸿开口，却是唤了一声慕九辞，道。
“九辞，你身负抟盛，又聪颖非常，虽有遥凌将你教诲成才，不曾埋没你这根好苗子，但因没有亲手教授与你，我一直引以为憾。”
慕九辞附和：“山主厚爱。”
“抟盛之才，万年难见，豁命救下你的师尊，是你身为弟子应为之事不假，但为此搭上自己……想来这也不是遥凌愿见。”
司空一鸿收回目光，落在慕九辞的身上。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除了你我，或许还有一法可以救下你师尊……”
他的神情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陈述道。
“便是……夭骨。”
慕初黎：“！！！”
万万没想到司空一鸿口中会冒出“夭骨”二字，慕初黎呼吸一乱，险些没有控制住气息。
夭骨吞噬灵力，的确可以吞噬尽走火入魔的楚遥凌的灵力，可人依骨而活，夭骨一失，其主只有死路一条。
慕初黎一面心神不宁着想司空一鸿为何会突然提出“夭骨”二字，难不成是察觉了谢沉翊的身份，一面在心底安慰自己根本不可能，大抵只是凑巧而已。
谢沉翊毕竟是司空一鸿和大弥弥之境国辅所生之子，沾有异族血脉，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人发现，只会败坏他的名声，司空一鸿若是知晓自己有这么一个私生子，怕是只会杀之而后快。
断然不会留着活到今日。
然而现实像是刻意要给她添堵，司空一鸿的下一句话落下之时，于慕初黎而言，无异于白日惊雷。
“我知晓一名身负夭骨之人，唤作……谢沉翊。”
慕初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