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大旱(十二)

    望月轩,正子时。

    青黛端上滴有她的血的药汤,方能解此毒。树蛙之舌分泌毒素,碰到了堂溪毓的皮肤,她大概是不想让苏绎担心,便想一直隐瞒到望月轩。

    却没想到这毒发提前,可能因为回来的路上,她心率忽然变快。

    “无大碍了,我有些乏,这儿交给你看着。”

    青黛打完一个哈欠后,抬脚出门去。

    苏绎便坐在一旁凝神,顺便观察起堂溪毓,她当下皮肤红肿,生有小刺,他却觉得像一种水果,像草莓。如果晚来一步,她极有可能命丧于此。

    这一坐便是天亮。望月轩里阴沉沉的,家丁们都垂头丧气的。

    堂溪毓醒后摸摸脸,发现有些不对劲,便唤苏绎取来铜镜,瞧完后,她对自己当下猴屁股似的脸惊愕,脖子那儿也红成一片。

    “姑娘毒已解,只是恢复还需些时日。”

    苏绎出声,尽量放低以不让她觉得唐突。

    堂溪毓把自己埋进被褥:“道长莫看。”

    苏绎笑着起身,嘴里还是说道:“月亮变红了便是太阳,姑娘仍是美的。”

    “哦……”堂溪毓趁他还没走,便鼓起一口气钻出头,问他正事:“唐掖他……”

    “他已然在被妖怪掳走途中殒命,如今,连骨头也不剩。”

    “吃人不吐骨头。”

    苏绎猜她没有影射,便换口气:“姑娘放心即可,且先好生休养,我们需尽快启程。”

    堂溪毓点头目送他离开,心里却发凉,她所祈祷的是,唐掖死于百姓高官心中,罚于律法之下,而不该命丧在妖怪嘴里……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反观苏绎处之泰然。

    “是非因果,强之有咎”这八个字愈发清晰,如同洋葱一层层扒开,她睡不着,索性起来背医书。因昨日执剑,今日手腕酸疼,她边扭动手腕边看起了书。

    另一边的苏绎则忙多了。因为他会法术还是男性,望月轩一众皆信服他。先是办置衣冠冢,后联络唐掖远在长安的妻儿。让侍卫去上报,朝廷很快查收了赃款,但碍于情面以及稳固年长大臣的心,皇帝还赠其遗孀些许字画,颂扬忠义之字画。官场上的人瞧皇帝没提,只高兴于甘州此次灾患处理甚好,丝毫未提唐掖功劳。于是朝堂之内,无人敢去他家哀悼。

    更何况,唐掖死在妖怪口中,旁人嫌丧气,更不会来了。

    眼看拨云见日,堂溪毓心情却异常平静,仿佛从来如此。

    前几日她忙到忘我,只知秋芝处境尚好,便没去寻她,免得害她卷入无端的混乱。

    今日立秋,按照当地人的习俗,要在立秋前后用等大小的容器装水,进而称重。如果立秋后的水重,那么秋天雨水多,可能形成秋涝;反之亦然。除此之外,还要“贴秋膘”,以悬秤称人,与立夏相较。因秋风起,胃口开,大多比立夏时重,为了补偿夏日的损失,便在立秋这日吃各种肉,以肉贴膘。

    堂溪毓听青黛解释时,想起了秋芝,如若她在场,热闹定会翻一番。可惜秋芝已经被痁犬带到长安城内。

    所以晌午之时,他们在客栈内“贴秋膘”,一时没多少好肉,但人兴致高涨,顾及不得。

    “唐姑娘、青姑娘!还有道爷!能否让我们进来?放心,我们自带着酒!”

    好几人穿着汗衫便来了,手里的饭菜腾腾冒着白雾,酒罐子撞得发出清响,他们发自肺腑地笑,一脸淳朴。

    正吃饭的三人有些意外,后连忙请他们坐下,笑着应声。

    一旁的客官嫌弃他们太吵,但那几个人丝毫不在乎,不听堂溪毓的阻拦,扭头喝声道:“吃贵人送的药时怎么不嫌叨扰呢!”

    “你!”

    “就是,贵人今日就要走了,何必呢。”

    相邻几桌都在起哄,随后加入这场大型“贴秋膘”。掌柜看看直笑,仅说莫浪费粮食。

    堂溪毓眼眶微微发红,从未想过回报,但此刻改变了主意,认为最好的莫过于此。她与青黛笑着挑菜,听他们唠家常,又看苏绎被劝酒,一杯一杯下肚,却喝醉了旁人,苏绎仿佛在喝水。

    “来,来,不醉不归!”

    “孙四娘你且管管他,莫真醉了出笑话。”

    “哎,劝不得劝不得,继续喝!”

    “没空管,我还要喝呢。”

    ……

    酒坛见底,饭菜被吃个精光,好几个人拉开桌子,凑出个稍微能容纳三个人的地,轮流转着圈,腿像快板,手扬开,仿佛抱了个西瓜,跳起胡舞。

    见着滑稽温馨场景,在场的人都笑岔气,无一不拍手连连叫好,跳的人也颇为高兴,甚至还不过瘾。

    没有曲子,自己哼。

    堂溪毓见苏绎耳朵有些绯红,她悄悄靠近问道:“你喝成这样,待会儿怎么走?”

    苏绎还没回她,在一旁看舞的人忽然插嘴道:“不走呀。”

    大家听见此话又是一声爆笑。

    堂溪毓滴酒未沾反而像醉鬼,缩了缩脖子,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尤其是他们偶尔冒出的方言,她听不懂。

    “各位别笑,姑娘她面子薄。”苏绎轻笑道。

    众人听闻后,先是安静一瞬,而后叽叽喳喳地又在说些什么,迎来更猛的笑声,如海浪席卷而来。

    堂溪毓抿唇,不再和苏绎过多交谈。而青黛笑着用手绢捂嘴给她解释:“他们说你和道长郎才女貌,说祝你们早生贵子,还叫我别告诉你们后半句。”

    堂溪毓悄悄往旁边挪了下,甚至都不敢看苏绎,只是脸上淡淡的,她想象自己掐大腿,真是宁愿听不懂。

    不一会儿,青黛被叫去跳舞了,让她学着跳他们自创的“胡舞”。堂溪毓更加坐立难安,感觉无人帮自己挡风一般。

    “坐过来点。”

    苏绎飘忽忽的一句话,堂溪毓不解地看他,分明眼里全是认真,他却说:“我有些醉了。”

    “叫你少喝点。”

    堂溪毓听话地靠过去,仔细盯着他,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谁料苏绎也盯着她:“好看的。”

    堂溪毓心念不好,他、他真是喝醉了!

    轻浮!

    ——

    未正时分,堂溪毓与苏绎踏上马车,青黛则一人前去汴州。

    因为苏绎帮她算过,还消耗了青黛半根羊角,她心甘情愿地奉献她们最宝贵的羊角之一,以换取来世情缘。

    苏绎则告诉她,丁二郎上一世积德行善,这一世获得了不错的身份,生在官宦世家,不愁吃喝。身体却不同于上一世,他如今成了药罐子,咳嗽都得小心肺破了。还当起了教书先生,也是他个人志向。

    青黛点头道谢,手绢上的红豆枝被摸索的愈发频繁,她只是心疼,心疼他长大喝了多少药、遭了多少罪,全然忘记她自己这么多年的苦。

    诀别之前,青黛赠给堂溪毓一撮羊毛,娇笑道:“骊山羊的羊毛能包扎伤口止血,记着我教你口诀,便能生更多的羊毛了,且好好用,咱们也算有缘。到长安城时你得好好游览一番。”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堂溪毓忽然舍不得,心里早已将青黛视为朋友。于是她也送了青黛一瓶毒药说她单单会救人还不成,出门在外得先学会防人。明显忘记青黛是只妖怪。

    “现在就舍不得了?”

    青黛眼眶有些湿润,但笑得很欢快:“行,药我揣好了。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见。”

    堂溪毓本以为她会说日后定会相见,没想到是另一番说辞,她也欢脱一笑,用力点头,很是珍重。

    他们便就此分开,看青黛一个人带着包袱,头也不回,如同逐渐缩小的青色墨点,青衣融化成青山脚下的雾气,不见踪迹。

    而堂溪毓则和苏绎带着当地人赠送的肉干、辣椒甚至还有枸杞,驾着马车向东驶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解闷。

    不觉间,路已宽,摇摇晃晃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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