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瑶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德纳情窦初开的模样，惊讶之余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德纳脸上的笑脸霎时间收了回去，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乐瑶身后的人，唇瓣抖了抖，吐出两个字：“死了。”
“什么？！”
“随我离开第二军团的时候死了。”德纳看着面露哀伤的乐瑶，伸出手道，“乐瑶，跟我走吧。”
伸出来的手心布满了伤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已经长出了新肉，还有些撕裂了掌纹，就这么横行霸道地占据在手掌心，其间甚至能看见方才打斗时飘进去的细小尘埃。
这是一只无数次游走在生死线上的手，想到这里，乐瑶心里更加难过。
“你是远征军的功臣，却被遗弃在首都星六年，现在又把你发配到了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这公平么？”德纳一双眼睛充满了哀伤，“帝国很壮阔，但这些不都是因为我们才有的么？”
“我们在前线拼命十二年，换来高楼浮空，万象更新。人人称赞的星域之城，没有我们带回来的资源，他们能造么？那些众人向往的度假之地，哪一寸土地不是我们打下来的？当年连三艘星舰群都派不出来的帝国，现在能有钱供养五大军团，这些不都是我们的功劳？”
“乐瑶啊，你说，什么样的赏赐才配得上我们？”
德纳看着没有动的乐瑶，补上了一句：“是被下封口令？是被迫退役？还是流放？任人欺负？”
看着咄咄逼人的德纳，乐瑶后退一步，而后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叹息一声，开口：“那你觉得该如何？”
她没有办法告诉德纳真相，尤其是在对方已经明确与帝国为敌后。
“当然是夺回我们该有的东西！”德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不应该被埋没！”
乐瑶苦笑一声，仰头看向站在眼前的德纳。人还是熟悉的人，但是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戾气和偏执。
她记得，四年前她为德纳送行，在港口时他便对军部一些事情十分不满。只是那时她自己尚且不能自顾，只能简单宽慰了他一番。
哎，早知道那个时候她一定拉住德纳了。
乐瑶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开口：“英雄？我没有这么高尚。当年我去报名远征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活下去而已。”
“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你走吧，这次我不拦你。”
德纳面色一凝，艰难问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现在该滚了。”听他说了半天的傅敬之上前，拦住了乐瑶的腰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说了这么多废话，不过是在掩盖罪行罢了。”
乐瑶一愣，刚想开口就被傅敬之一个别急的眼神打断。
德纳听见他的话冷笑：“我有什么罪？”
“罪名多了去了，你想从哪里说起？”傅敬之按着乐瑶的肩膀，不徐不疾地说着，“不如就从希的死说起？”
“你还有脸提起她！”德纳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黝黑的手臂上也渐渐显露出青筋，“如果不是你！她怎么可能会死！”
乐瑶吃惊地抬头去看傅敬之，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关我什么事情？你怎么不说如果不是因为你隐瞒了病情，最后失控打死了人，还想逃罪。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帮你挡枪，你现在已经在牢里呆着了。”傅敬之似笑非笑，唇角弯起的那条弧线毫不留情地嘲讽着面前的德纳，“你有远征军身份，犯了事，我身为监管自然要抓你回去审问，你却拒捕，还中途打伤，打死多人，对你用枪有理有据。现在还当着我的面信口雌黄挖人，你这条命看起来不值得人家用命换。”
乐瑶闻言，悄悄拉了拉傅敬之的袖口，然而在对方低头时小声说道：“你别说得这么过分。”
“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你碍于面子说不出来的话，我说得出口。”傅敬之拉住了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别担心。”
“我是担心你么？”
她是担心德纳听不得这些话，情绪激动之下做出出格的事情，引来其他人就麻烦了。
“德纳·洛德米尔，你自诩自己是帝国的英雄，实际上连现实都不敢面对。你想要的是公平么？你想要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特权。”
说到这里，傅敬之垂眸，桃花眼中带着哀伤。
事情一发生他便来到了第二军团。因为德纳是乐瑶的朋友，所以他从心里是不相信对方会违背军纪动手。然而等他见到这个被关押在牢房的人后，听见的都是耳朵起茧的过往功绩。
没有一丝悔过迹象。
傅敬之知道他在想什么。第二军团技术部在选择材料这件事情上以次充好不是一天两天，从禁闭室出来的德纳见那几人依旧安然无恙地行走在军团里，会愤怒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可这些都不是他将人打死的理由。
时至今日，傅敬之还记得他审问德纳第一天时对方说的话：“傅敬之，你也是上过前线的人，我们当年在前线拼死抢回来的资源不是为了养这些废物的！我只是把他们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当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没救了。
说到底，德纳所有的愤怒说到底都是他将自己放得太高，他觉得自己是功臣，理应在哪里都被人尊敬。他说的话必须有人听，必须有人附和。所以当现实和现象出现了偏差，他才会走上极端。
可他们都是凡人，哪里来的英雄。就算有，也该是那些死在远征路上的同袍，而不是活着的他们。
他们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或者名利才登上那艘军舰。
“德纳。”乐瑶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你还记得安娜么？她今年订婚了，对象是首都星一个普通护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处在愤怒的德纳因为这句话愣住，一时之间神情复杂。
“你……”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忽地面色一凝，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同一时间，乐瑶和傅敬之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颤动，隐约之间好似还有尖叫声传来。
“这声音……有些耳熟。”乐瑶继续聆听片刻，顿时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是虫族女皇！”
虽然她去年没有参与对虫族的作战，但是作战部留下的影像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最后的战役，虽然因为最后是在地底作战没有拍到画面，但女皇最后的惨叫声清晰可闻。
“傅敬之，我们快去中央地带！”她反手握住傅敬之的手，刚转头想要让德纳也快走，结果人早就离开了。
乐瑶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他能跑也是一件好事，一方面又明白，下次见面怕是你死我活。
此时的德纳已经登上了来接应他的飞行器，一进去就看见露面容扭曲地给自己脖子上药。
乐瑶的匕首锋利无比，只是抵着就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半个指节深的伤口。更不用说她脖子上另外一处伤口和防护服下各种紫青痕迹。
看见他回来，露原本跑了位的五官瞬间归位，又见他身上无伤，顿时笑盈盈地起身去迎他：“怎么样？人是不是解决了？”
德纳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就从她身旁绕过去。
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热情地追过去：“刚才你救我那一刀真帅，以前也没见你用过呀？”
“闭嘴！”德纳不耐烦地转头，“谁让你去刺杀乐瑶的？我说了她的事情你别管！”
露被他这么一吼，收敛了笑脸，冷笑一声：“怎么？你舍不得了？几次三番护着她！原来你之前说喜欢我妹妹是假的。”
她的妹妹正是希，当初德纳带着希的尸体逃出第二军团，正在迷茫之际遇见了来探亲的露。无处可去的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了。
此时听她提起希，德纳心中怒火更甚，但他到底压抑住了，只是揉了揉眉心，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了不少：“重新激活虫族女皇的任务已经完成，回去吧，不要再添乱了。”
“添乱？！”露拔高了声音，看向德纳的眼中带着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没有人察觉的酸楚，“我怎么就添乱了？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们那天的任务就成功了！我为了任务杀她有错么？”
“你杀她？”德纳被她这句话气笑了，“乐瑶和傅敬之他们当年被远征军投下的追踪型机器人追杀了五天都活下来，你能杀她么？”
“我……不就是机器人，我也可以！”
“别说大话了。”德纳仅有的耐心已经耗尽，“今天救你是看在希的份上，之后你好自为之。”
露呆站在原地，试图伸出手去够他，但指尖只碰到了残留着他气息的空气。
相处了这么多年，自己在他心里就没有留下一点分量么？
德纳操控者飞行器准备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他们才飞出星球引力范围，警报声就响了。
“我们被包围了。”露看着窗外灰蓝色飞行器，面如死灰，“是皇家警卫队。”
“该死！他们怎么会来这里！”德纳飞快设置好紧急逃生舱，然后抽出了自己的刀，递给露叮嘱道，“保护好你自己。”
露接过这把刀，感受着刀把上残留的温度，心中一颤。
蓝灰色军装的士兵破开飞行器大门，三人一排手持能量枪闯了进来。
为首的一批刚穿过控制室的大门就被埋伏的德纳击毙，他一手持枪，一手拉着露冲出来，朝着逃生舱所在位置而去。
受到了袭击警卫队士兵立刻追了上去，原本不算狭小的通道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拥挤起来。德纳一手推开一个想要拦住他们去路的士兵，枪口抵上了对方的眉心，正准备开枪时看见对方防护镜后带着恐惧的眼睛，一时失神，竟然给了其他人将人抢回去的机会。
同时他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挨了一击，手一抖枪便落地，整个人也单膝跪下，额头渐渐沁出汗珠。
露见状也顾不上许多，拿着刀就要挡在他前面。
“你干什么？！”德纳大喝一声，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拉着她继续往逃生舱跑去。
到了逃生舱旁边，追兵也跟了上来。德纳自知自己今日跑不掉，早就存了必死之心，他把露放进逃生舱内，拿回了自己刀。
逃生舱已经初始化完毕，现在只要他按下按钮，至少露能活下去。
虽说过不再管她生死，但德纳在失去希之后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唯一的姐姐陷于危难。
德纳敲碎按钮上的玻璃，按下了紧急启动按钮。
至少这样也算救了一个人吧。
他这么想着，心中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后颈一疼，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露看着还有几步之遥的追兵，麻利地翻出逃生舱，用毕生力气把人推了进去。德纳的手陷进去的那一刻，逃生舱的盖子就盖上了。
巨大的气流从逃生舱四周涌出，冲进来的追兵全部后退，而离它最近的露站立不足，直接被气压甩到了墙上。落地时已经被人擒住双手。
露看着慢慢闭合的逃生舱出口，唇角弯了弯，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如此，自己也能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了吧？
她心里想着，却忽然听见了一个脚步声。
“人跑了？”来人站在他面前，声音清冽却十分平淡。
露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他们刺杀失败的目标—观青。
他为何能调动皇家的护卫队？！
这个念头在露脑中闪过，还未及心底，就听见一声枪响，再也没法思考下去。
观青垂眸，看着生机断绝的少女，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死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件本就损坏的物体。
“滴滴。”逃生室里，为首一人的通讯终端响了起来，他接起，看见屏幕上熟悉人影后立刻把屏幕移到了观青面前。
“观先生~”
轻佻的声音从屏幕内传来，观青微微抬眼，面无表情道：“六皇子。”
屏幕里的人斜躺在木色沙发上，原本该穿戴整齐的军装早就被他□□得不成样子，就连扣子都松了好几颗，大咧咧地露出了里面麦芽色胸肌以及腹部若隐若现的线条。
“听说有人动了护卫队，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观先生你啊。”六皇子伸手拨开自己亚麻色的头发，翠绿的眸子里面沁出淡淡银色光点，他瞥了一眼观青脚下的尸体，瞬间五官展开惊诧道，“这么漂亮的人观先生都舍得杀，实在是太不懂怜香惜玉。”
观青无视了他故作夸张的表演：“她要杀我，我杀她，有问题么？”
六皇子歪着头嗯了一声，随后又遗憾道：“可惜这么一个美人了，要培养这么一个人可不容易。费时费力费财，结果还这么轻易就死了。”
“所以更应该严加管教。”观青说，“殿下也不想自己的多年谋划毁在一个不听话的人身上吧？”
视频那头的人低声笑了：“看起来我的好奇心让观先生怀疑我了。不过最后这句话我爱听，以后得时常记着，父亲若是问起也好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