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脸——脸上肌肤已经完全溃烂，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却仿佛新生的伤口一样，流出殷红的血水。

    “我告诉你吧，”她带着冷酷的笑声中，有着无法用言语诉说的哀伤“这张脸是当年你闯荡江湖、背叛师门、私下与那个男人结合时，我去找你的途中被大火烧的。当时，师父去世之前，命我将你带回去。然而，途中我在一个村庄借宿的时候，那些带着嫉妒心的女人们，却想要放火烧死我。

    “知道为什么么？”她的语气有一丝悲痛和怨恨，“她们怨恨我，只因她们的丈夫多看了我一眼。”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忽然变得锋利无比，“管不住自己眼睛的是那些狗男人们，而那些女人们为什么要把怨恨撒在我的身上？

    “我自幼身体不好，只会医人，却不会害人。那个时候的我一点武功都不会，只是为了去找你，路上遇见了数不清的危险，可我都没有放弃过。直到后来，我看你大着肚子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背离师门了。

    “你问我那个丫头是不是你的女儿，”她的目光忽然望向自己的师姐，那张已经扭曲的脸陡然变得更为恐怖，说出了令萧忆喜极而泣的话，“她确实是你的女儿。”

    庭院中的梅花在空飘散着苦寒的气息，红色花瓣仿佛血一样凝固在树梢。

    她开始继续追忆起了往事：“这张脸被烧毁之后，我曾想过无数方法令它恢复，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放弃。血肉一次次裂开，再一次次重合，可无论我用尽什么方法，都无法恢复到以前的容貌。

    “后来，看着这张脸，我突然之间痛恨起你来。然后，我就守在你们的庭院外，等了一日又一日，我知道你不被那个男人的家中认可。你的女儿出生了，仆人原本想将她扔在荒郊野外冻死，却不料我会把她捡走。”

    她想要感谢的话语被堵塞在口中，只能继续听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师妹诉说往日的经历，却又生出了无限感慨与悲凉之意。

    “我把她带回我们从小生活的谷中，然后学习医术，不，应该是毒术。”她的眼中带着无尽的憎恨，“我每日在她身上试炼毒药，然后再给她解毒。后来，我带着她从山谷中离开，来到了这里，命令她将毒药投入那些伤害我的人所用的水井中。

    “那些人在一夜之间突然毙命，我很是开心，于是赏给了你的女儿一顿鞭子。我鞭打她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快乐忽然出现，然后心情高兴了要打她，心情不好了也要打她。

    “开心了，赏她一顿饭吃，这样总不至于让她死在我的手里，让我日后无趣啊。”她仍旧微笑着，“那天你带着她来到山庄的时候，我以为你会认出我，却想不到，师姐，你把一切忘记得真快啊。”

    “我确实不被那家人认可，等我生下孩子之后，便昏迷了过去。”萧忆看着眼前的师妹，用艰涩的声音继续说，“后来，府中人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一个死婴，我一开始伤心欲绝。等我冷静下来之后，找到了替我接生的稳婆，从她口中得知，那个孩子是一个女孩，背后有着胎记，因为逆生，所以......老夫人命人扔了她。”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毫无方向的风：“我的丈夫当时远出未归，然而，我一直以为只要学会忍耐，就能跟他长久一辈子......现在想想，那是多么可笑的事啊，我受尽的所有委屈最终都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爆发。

    “我很不甘心啊，刚出生的婴儿就这样被扔在冰天雪地中，活活被冻死。我不相信，然后去找她，却发现没有丝毫踪迹，那一刻，我心中想着她一定是被人捡走了。回到家中之后，我选择了和离，独自一人在茫茫人世间寻找着渺茫的希望。”

    “你以为找到她就足够了吗？”蓦然间，听见那样的冷笑和尖锐的声音，她定定凝望着自己的师妹，“你......什么意思？”

    “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吗？”她将面具重新戴上，漆黑的眼睛穿过面具看着自己一直以来仇恨的师姐，看见她愕然表情的一瞬间，唇边露出了一抹带着寒意的微笑，“中了异域的毒而死，我后来才明白，他之所以想要将你找回来，是因为只有本派的独门内功心法才能救治。

    “可这个代价却是以命易命，师父认为你被他养大，自然有报恩之心，却不料你早已为人妻。”想起那个一脸虚伪的师父，她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嫌恶，“就算我去多费唇舌，你也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他。”

    是啊，当时一心沉醉于恋爱中的少女怎么可能会因为师妹的一句话抛弃自己的丈夫和腹中的孩子，前往山谷，为自己曾经的师父以命换命呢？

    “闻笛师妹。”她方唤出口，便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不要叫这个名字！”

    鹿闻笛，这是已经遗忘在记忆中的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啊。曾经拥有这个名字的少女有一颗纯洁而善良的心，而如今的女子已经变成一个憎恶世间所有一切的人，仇恨促使她不断成长，直到在她心中扎了根，如何拔也拔不掉。

    鹿闻笛眼睛中仿佛有怒火燃烧，枯瘦的手指拢在袖中，早已紧握成拳，却又瞬间松开，道：“那个人不是你的师妹，她是你的仇人。”

    萧忆静默了一瞬，眼神忧伤，再度开口：“你竟然如此恨我。”

    “不，还不止这些。”鹿闻笛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发，另一只在袖中的手中却握紧了一根针，“我把师父曾经中过的毒下在了丑娃娃身上，她最多还有五年可活。”

    萧忆的脸色陡然一变，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处。

    “看见你找到自己女儿如此欣喜，而突然间又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你们两个之中，只要死去一个，我就开心得很。”鹿闻笛淡淡地说，眼中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恶毒笑意，“你会用自己的生命救那个臭丫头吗？”

    一直晴朗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庭院中的梅花在白雪中更加殷红欲滴。

    站在雪中对立的两人，她们的眼中有着各自对于过往的哀伤。最终，那个想要抽刀的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一道乌光穿破雪空而来。

    “叮”一声，那枚乌针在触碰到雪亮的刀柄时，划出点点火星，随后，宛如流星一样，坠落在地。

    “我不会对你动手。”庭院里，女子收刀入鞘，却并没有转过头。

    她离开之后，那个带着面具的女人忽然崩溃地跪倒在地上，眼泪从冰冷的面具中滑落，却是滚烫炽热的。

    那个孩子，竟然是她的女儿！

    “小小呢？”醒来的女孩猛然间抓住女子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她蓦然记起意识模糊前小小被人欺负的一幕，“她呢，她怎么样了？”

    “小小是谁？”有一瞬间的愕然，她忽然想起那个被一剑穿胸的小乞丐，眉目间有一丝不忍。

    “她是一个小乞丐，跟我在庙里的小女孩。”丑娃娃的语声急促起来，眼中莫名闪过担忧的神色，声音颤抖，“你......你看见她了吗？”

    “她......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女子垂下了眼帘，忽又抬头望着女孩的眼睛，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丑娃娃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懊恼和悔恨一起翻涌而来，她猛地用力抓紧自己的头发，将头埋在膝盖中低低哭泣，喃喃，“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如果再强大一点，就能救下那个女孩，也能保护小小了，都怪我......都怪我......”

    双肩剧烈地颤抖着，等平息好自己的情绪，丑娃娃抬起头来看着面带忧伤的女子，道：“我可以求你教我武功吗？”

    “你为什么想要学习武功？”女子忧心她是为了想要复仇才习武，害怕她在日后的生活中被仇恨蒙蔽双眼。

    没有开窗的房间里只有日光透过镂花窗照射进来，丑娃娃转过头，目光仿佛在凝望远处，又仿佛落在了受着日光沐浴的花架上，只听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要拥有力量，保护想要守护的人。”

    这一刻，女孩的目光中黑沉得宛如没有星辰的长夜，无数的情绪交织在她盈满泪水的眼中，最终化为巨石，沉入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好。”听见女子的回答，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却又转瞬如同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消散、沉寂。

    那天，萧忆带着她来到了小小的坟墓前——那只是一个荒凉的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小土包，是萧忆为这个女孩所立的。

    风从远处起伏的群山掠下，带来即将到来的春日温暖的气息，拂动了女孩的长发，吹散了她颊边的泪水。

    墓碑上刻着“小小之墓”四个大字，她伸手抚摸冰冷的墓碑，眼神温柔如水，仿佛像从前一样抚摸着友人，她低声说：“再见，小小......”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