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人间的时候正是破晓时间，乡舍缝隙间忽的冒出一声鸡鸣，像是发射了某种信号，一声接一声的鸡鸣从屋舍间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啼声听入耳中如同哭嚎一般让人心惊。梦寐中的人就是听着这样的啼叫醒来。风音弯腰捉住一只游荡的公鸡，拎着两只翅膀将它拎在空中：“一只鸡有很多种归宿，比如炖鸡块、白斩鸡、盐水鸡......”
冯善从石韫玉的袖中飞出，冲着公鸡的脑袋中间啄了一下。公鸡吃痛挣扎着从风音的手中挣脱开，钻入草丛不一会儿就没影了。冯善落地化为人形，捂住耳朵说：“吵死了，叫得我脑袋都在嗡嗡叫。”
风音和冯善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已结下了梁子，一个闹着让对方赔自己的早饭，另一个叽叽喳喳地让对方赔自己的好觉。绕过吵闹的两人，石韫玉半搀着昏迷的章学安往前走。最前方的一个土墙院子里，一家人已经醒了。大人们风风火火地在厨房忙碌，一个小姑娘顶着睡乱的小辫子跑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她，就腾腾腾跑到院子里的藤架下，垫脚去揪上面垂下来的青葡萄。
石韫玉两指合并在章学安的额心点了一下，章学安慢慢转醒，能靠自己的双脚站稳身子了。石韫玉松开手，看见章学安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扭着脖子前后左右都看了看，似乎在认环境。
方才院子里的揪葡萄的小姑娘将一颗硬葡萄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得她脸皱在一起，剩下的葡萄被她扔远了，也让她看见了远处的章学安。
“秀才哥哥，秀才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小姑娘扑腾着一双小短腿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章学安的身边，拉着他的手仰头问：“我都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章学安回过神来，弯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慢慢地走远了。乡间随处可见凸起的坟堆，那些和土地相伴了一生的人似乎死后也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哪怕灵魂散去也要用遗骸坚守。村里人穿梭在土堆间也不避讳，这些都是他们祖宗的魂灵，在守护这片土地的同时，也会守护着生活在这里的人。
石韫玉转身离开。她知道这世间没有魂灵的存在，人世的灵魂归于九幽，或重生为新的生命，或留在那里偿还罪孽。人死了就是死了，除了一副会化为尘土的躯体外什么也不会在过去留下。
远处传来一声龙吟，一条青黑色的龙出现在云层中，以天地为水，自由穿梭。敖润朝着石韫玉走来，冯善本想上前却被风音拉住：“她们有事要谈，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敖润已褪去伪装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她的眉目浅淡，带着西方佛莲一般的佛性。额上有一道青芒线，自眉心而起，直到没入发际线中。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了有一会儿，就在石韫玉琢磨着是不是该自己先出声起一个头时，敖润开口了：“我曾经当过流民。”
石韫玉：“啊？啊！”
敖润笑了一下：“我从腾蛇族逃出来的那段日子，正巧逢上一段灾害，旱灾还是水灾我忘了。那个时候破庙都被山匪贼盗这样的人占了，只有路边能睡。一具具人体叠在一起，整片土地都是臭熏熏的人肉味，令人作呕，那个味道我现在都还记得。”
石韫玉道：“这个故事我听过类似的。长期的苦难最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你看似是流民却跟其他的流民是不同的。若一个人面对苦难从未低头屈服，她将战胜苦难，取得最后的胜利。”
敖润：“那写这个故事的人一定没有真正经历过苦难。后来估摸着不会被腾蛇族的人找到后，我就准备离开流民的队伍去寻求更高的道。谁知，我却难以化出腾蛇法相。腾蛇是高傲的种族，血脉不会流淌在一个烂泥一样的流民身上。可是我现在只会做流民了。在一个经历痛苦思考的夜晚，我想明白了——”
敖润的眼睛焠火一般明亮。
“我恨她！”
石韫玉：“恨谁？”
怯懦软弱、无力自保的母亲；自私高傲、目中无人的族长一家；唯利是图、要熬干你最后一滴血肉的族人......谁是你最恨的人呢？
敖润：“星禾，我恨她。”
！！！
“我和星禾一起长大。在父兄的溺爱下，她天真和善，眼中没有掺杂一点世间的杂质。谁会不喜欢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呢。星禾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幼时能回忆起的少有的几段甜蜜都是来自星禾。身为腾蛇，最高的成就就是能化出腾蛇法相。星岳那个阴暗的家伙，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本事，成为了年轻一辈中第一个化出腾蛇法相的人。”
为星岳庆贺的礼炮响了三天三夜，敖润躺在木板上焦虑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然后星禾进来趴在她的床边，将一捧礼花奉到她的面前，用最诚挚的语气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第二个化出腾蛇法相的人！”
后来，敖润果然成功化出了腾蛇法相。她想第一个与她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就是星禾。她们两人举杯共庆，敖润毫无防备地喝下星禾为其准备的那一杯酒。然后她发现喝下这杯酒后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有烈火焚烧一样。一众手持法器的妖魔将她围在中间，将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法术丢到她身上。
“杀了她。只要吃下她的血肉，二王姬就能化出腾蛇法相了！”
而星禾呢，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星禾呢？她躲在母亲的怀里，用泪眼看着她，仿佛被敖润恐怖的模样吓到了一样。
那些人还是小瞧了腾蛇的法力。敖润忍着剜心一样的疼痛越过地上那些尸体蹲在星禾的面前：“这些不是你的主意对吧？”
星禾缩在墙角颤抖，盯着地上躺着的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泉眼一样冒出大颗眼泪。
敖润执着地询问：“我在等你解释，这些事情跟你无关，对吧？”
星禾颤抖着声音：“我......”
敖润立马欣喜了起来：“不是你对不对！”
星禾用世间最恶毒的眼神瞪着她：“我要杀了你！！！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话落的那一刻，星禾扑上来咬住敖润的脖颈啃咬。敖润心死，冷冷地看着她被腾蛇的厉气攻击。星禾没有化出腾蛇法相，自然也没有鳞甲抵挡。若不是星岳将她救下来，星禾怕是要当场殒命。
然而就算星岳救得及时，星禾也被腾蛇之力伤到了根脉，再无化出腾蛇法相的可能。
星岳之妹，星禾，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
尽管有星岳的施压，然而一个能化出腾蛇法相的人还是重要多了，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星禾的错。从此敖润和星禾再见面也是一个面如死灰，一个眼若泣血。
然而星岳不愧于阴狠之名，想出了把敖润寄名在自己母亲名下的主意。反对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敖润，另一个是星禾。但两人反对的理由可大不相同。
星禾歇斯底里地哭闹叫喊：“一个杀人凶手凭什么可以成为母亲的孩子！”
然而她能做的也只有哭闹罢了。
敖润被关进了祠堂，对着灯火悟了道——这是焱彧说的。没有被焱彧说出的另一句话是，那灯火是星禾放的火，她想将敖润烧死在祠堂内。
敖润：“漫天火光中，只有母亲冲进来救我。她是个愚昧懦弱的人，不知道腾蛇有五行之力，而我所掌正是克火的水。然而也正是她愚昧，所以我才能知道这世间原来也是有人还在乎我的。”
石韫玉：“听说，你逃出腾蛇的时候没有带走你的母亲。”
敖润微微垂目：“母亲被烈火灼伤了，如果跟我走她会撑不过去的。只有留在腾蛇族内才有生还的可能。”
“方才你说，苦难最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不对的，苦难只会消磨人的意志。能战胜苦难的只有更强烈的情感——比如恨。是恨意让我爬出了泥沼，向上攀登。”
石韫玉：“你说这么多，想必我在你的计划里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吧。”
敖润对上她的眼睛，诚挚地说：“神君，我希望你能帮我。”
石韫玉冷笑：“帮你复仇？龙王，你似乎高看了我们俩的交情。”
敖润摇头：“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夺回我母亲本该有的尊重。世间能理解我的人，只有将烧死全家的仇人屠杀的人，只有跃入忘川河底寻找师门魂魄的人。那个人是你，石韫玉，只有你有能力也愿意助我。”
腾蛇族内，一封最普通不过的信封由暗卫之手递到了族长星岳的书桌上。信封平平无奇，然而那名递信的暗卫星岳却很眼熟。他已经很久没有从那名暗卫手中接过密信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宣告月神自天河中化龙，从此脱离腾蛇族的事情。
这次又会是什么呢？
星岳不耐烦地扯开信封，看清里面所写的内容后竖状瞳孔微微放大，心里嘀咕道：“怎么会？”
“九尾上空有腾蛇乘雾而行，二王姬星禾殿下成功化出腾蛇法相。”
看着那个称呼，星岳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之前还称九尾族长夫人，现在就唤二王姬殿下。看来有人的狐狸尾巴没有藏好，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九尾地界，石韫玉和冯善随着浩大的队伍离开前往腾蛇族境。冯善为着风音能骑马，而自己只能走路的事实很不满。偏偏风音好似故意逗她似的，老是勾着得意的笑回头看冯善。
石韫玉无奈地摇头：“你们俩这是置什么气呢？”
冯善：“我就是看她那么得意心里就不舒服。”
石韫玉：“别瞪了，你眼睛不干吗？”
冯善果然不瞪了，转而在周围看有没有什么称手的“兵器”。经过一家店门口时，似乎是为了庆祝新开业，店主人在店门口摆放了不少免费供路过妖魔吃喝的瓜果。冯善瞅准时机抓了一把花生，两指一弹用花生去砸风音的后脑勺。
店内一只狈妖冲出来，不满地嚷叫：“哪有你这浪费粮食的啊！你给我站住。”
忙着招呼客人的鼠妖赶紧拦住小心安抚：“你可别大声了，那队伍是九尾族长夫人回腾蛇的队伍，万一惊扰了贵人怪罪下来，咱们又要倒霉了。”
狈妖用手指抵着鼠妖的脑袋往后推：“都重新夺回店铺当上店铺掌柜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鼠妖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我总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心里有点虚。”
狈妖恨铁不成钢：“这是你自己家的店铺，你心虚个鬼啊！”
......
两只妖嬉嬉闹闹，只是随着队伍越来越远，后面的话也渐渐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