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碎星踏月而来，一身玄色锦衣的姬青阳落在高楼飞檐之上，此城西南角最高处，洛阳内宫外的所有重檐殿顶都展在眼前，看那最光亮之处，鱼灯游动在街巷灯火之间，明明今夜天际浓重得泛起黑蓝色，铺陈开满银河繁星，也被人间灯火衬着暗淡了几分。

    想来这不过是繁华京洛的一个平常时日。

    从最喧闹的市坊向外延展开来，街巷曲折复杂，偌大陪都居住的百姓和贵族都不少。

    姬青阳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糍送进嘴里，她这个臭外地的不清楚此处那处都是谁家府邸哪户阁院，但是唯有一处，是她当年还在宗门时进洛阳就知道的，顾少监的府邸。

    不过他此刻不在府里就是了。

    至于去处，希望不枉她换来的云锦阁的讯息。

    衣角纷飞，玄色身影没入晦暗的天幕，偶有皓月光辉流淌过锦云暗纹，稍纵即逝。

    玲珑步摇金点翠，云鬓芙蓉琉璃坠，绸缎堆叠的婚衣华贵艳美，只为点缀绝世风情美人，偶尔跳动的烛火幽暗，透过灯罩更是渲染出满室满屋看不到尽头的红。

    铜镜里的面色却没有半分欣喜，庭外下人偶尔交头低语中所称呼的柳姬听着外面的乐声，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尊被主人精心用华美贵重之物包裹的塑像，然后再被拆解。

    除却这几日外面忙乱到现在的仆从之外，这孟少卿早些年间置下的别院的其他时间空荡荡的，少有人气。

    她就在这等，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等。锣鼓声近，就是迎她进府的时候了。

    侍女推门而入，带来恰从这空荡院落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襟旁的缎带吹开了。

    查看这位美人柳姬的妆钿花了没有的时候，侍女暗暗心惊，这位女子面容美色说实在的，在洛阳城也不算绝世，但有魅惑人心的风情，眉眼每一次垂落或抬起，都有着摄人的魅力。真是七分皮囊美，十分风情绝啊。临安美女，真是风姿不同。

    柳姬只是垂着眉眼，看见侍女衣袖上几滴深浅不一的水痕。

    外面要下雨了吗？

    她抬手任整理的时候，有一道狭长的硬物勾勒出的痕迹，很快随着衣袖重新垂落隐没了。

    接着被扶起，朦胧的红纱遮掩了面容。

    下雨了。姬青阳眨眨眼睛，有一滴雨珠滴在她面颊上。

    她藏身在亭柱之后，竹林之中已经好一会儿，打了个哈欠，继续盯着那些被打着红灯笼的侍从引进回廊中的富贵人家王孙客，他们身后还总是带着好些捧着礼物的侍从，一波一波地，像鱼群一样游过去。

    王侯将相、门阀世家为保护财务或是怕儿女被挟持，雇些会武功的做家丁做打手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虽说如今日子太平多了，很多地位高的贵人出行仍会带着侍卫，就像李青崖身侧蓝衣沉寒白衣非雁那样，但肯定不止两个就是了。阴养死士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她在留意来客的身份之外，也得观察有多少真难缠的对手，好判断留给她的余地有多少。

    终于，孟大人新纳的美人的身影在一片红中出现了。

    耳廓一动，听见府中侍卫叫喊让最后再巡视查看有无纰漏的声音。她身形动了动，在竹身上借力，横身一跃，灵巧地在亭檐上滚了一圈过去，接着就消失了。

    足够，只看到一眼，姬青阳就知道等来了自己寻找的机会。

    夜风夹着零散的微雨又吹来，家仆看过去，竹林萧索，轻轻摇晃。

    晃荡着，柳姬下了轿子，看不见的面容在簇拥着，她抬起花鞋跨过门槛。有钱人家的门槛都是金丝木的吧，她明明看不清，却没来由的想。

    往日在花楼里，她屋子的木窗上的雕花繁复却粗糙，她用手指摩挲过那些木头花枝葡萄藤很多次，里面飞不出的雕工拙劣的鸾鸟。这里的木雕鸾鸟，尾羽要比临安流畅多了吧。

    她顺着回廊被无形有形的众人拉着进里面去。从临安的阁楼，到洛阳的阁楼，再到划出的另一片围城里。

    满头玲琅，晃来晃去的心烦，经过的满座富贵宾客，和她在临安见过的别无二致。

    什么时候进闺房？她急躁起来。

    袖中刀鞘被扯来的布条紧缚在小臂上，这是她当年还在临安楼阁依窗抚琴的时候从一位钦慕自己的刀客那里得来的短刀，烫金的刀柄非常漂亮。她独处之时总是会拿出它，照着楼里打手们练武的招式自己比划，刀身已经被摩挲过很多次，而侠客的脸，她已经忘了。

    这是一把对她来说不短的短刀。稍微弯折胳膊，另一端就在袖肘处显露出来，这一路，遮掩的很辛苦，再加上她心中跳动的不安，汗水浸透了缚着的布条。

    她步入寝室要坐在榻上的时候，险些没坐稳。

    无人察觉此时红窗外一缕衣角留下的影子消失了。

    侍奉的侍女按着繁琐的礼节又扫花露，又收起帘帐。随着琴瑟喜乐声，陆陆续续退下。还剩最后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听见身后的新娘喊她。

    “我的腰带松了，帮我系紧些。”

    女孩跪下来，手要探过去，脖颈处突然一凉，她浑身颤抖一下，更感受到刀刃的凉，下意识不敢再动，张了口却只啊啊，说不出话来。

    柳姬从红纱盖头的缝隙里看她浑身僵住，左手快速扯下红纱，带出头上的一只钗子，扯散了头发。

    要快些。柳姬把头纱塞进侍女苏琼嘴里，刀背往下压，刀面贴着肌肤，看着小侍女明明泪都被吓出来了仍试图稳重。

    柳姬在她耳边轻语：“领路，带我出去，否则我死也会带你一个。”

    侍女迟疑了一瞬。

    柳姬动听的声音柔和的难以想象是在胁迫，循循善诱道：“你没必要为他们送命。”

    “带我出去你可不一定必死，我袖中藏着的金银玉石都给你。他们追我，未必会在乎府中大乱中一个侍女的去处。”

    苏琼恍惚着站起来了。她太害怕了。从孟府中逃出来，就算她帮不帮，柳姬都像是异想天开。

    她和柳姬如果要溜出后院，如果被府兵或者家丁撞见，绝不会在乎被柳姬胁迫的自己的贱命一条，可如果不答应，自己下一个瞬息之间喉咙就得放血。

    没等她回应，胸口里就被塞进了柳姬袖子里的华贵宝石和饰品，能感受到冰凉坚硬的触感。

    有命拿，自己可未必有这命花！

    不如先出去，趁其不备溜走通报其他人，如果不被打板子，就还能活。

    这些转念只在几次呼吸之间。刀刃上淌过几滴血珠。柳姬急切，她等不了太久。

    侍女苏琼站在门口往外小心张望，她甚至能感受到后腰抵着的尖刀蹭过自己衣服的声音。

    出乎意外的，只有一个家仆在。就算是现在婚宴几近结束，外面正招呼着应酬散场，大家都松懈的时候，在这候着的人，也太少了。

    不容细想，侍女喊道：“你去偏院拿碎青合欢香来，房中的燃尽了，趁大人还没来，赶快去拿！”

    侍从的身形忧郁了一下，侍女的声音仿佛含着震天怒气：“大人没有那香起不来，要是因为不能行房发火，你我都别想好死！”

    听见柳姬含笑的声音从后面幽幽传来：“原来孟大人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啊，真的假的？”

    家仆也被这话吓晕了，下一秒就跑出十丈外，背后暗自为得知了孟大人的事而咂舌。

    侍女苏琼根本无法分心在说明这个事的真假上，她引着柳姬贴着墙往右边无声地疾行，一边心中难以置信，人怎么突然这么少了起来？

    下一个拐角刚刚她露头，见两三人神色慌张四处翻找，有人看见她了，急切喊道：“全府人除了前院伺候老爷们的，都忙着找太爷。你怎么还在这儿悠闲？！”说着就往她这边走来。

    “引开他们。”柳姬声音一冷。

    太爷？什么太爷。但是下一秒苏琼就借着话头回了话：“这儿我刚找过，那边说让你们都去东苑找找。”

    苏琼平日做事老实稳重滴水不漏，再加上情况火急，想到会被孟少卿责罚，众人不疑有他，慌乱着转去东苑。

    苏琼听见身后人尽量平稳下来的气息，想：她嫁给孟少卿做妾有什么不好的呢？虽然孟大人严于法度，治家手段阴厉...可挨打是他们下人的事，做了夫人不挨打还有人伺候，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正门绝对出不去。偏门有家丁把守，再加上今日宾客带来的侍卫，肯定是没法走正路的。”

    她既然决意要逃，苏琼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柳姬没想过，转念也没了劝解的心思，说道。

    感受到身后人僵了下，苏琼叹了口气，继续言语：“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正要去的地方，爬树可以越墙过去，外面正对着一条少有人经过的街巷。”

    那处墙有个豁口，她报了两次都迟迟没人来修，这下倒成了美事了。

    两人拐入一处偏院，栽的一棵庭院树长歪了靠着外墙，抵着墙壁长得不高，枝繁叶茂。微雨未停，额发湿了，苏琼抬头看向她所说的院墙。

    “枝叶最繁盛的那部分刚好遮着一个缺口，你上树拨开树枝就能看见。”

    柳姬侧过身来，却不动身，盯着苏琼的眼睛看，苏琼听见晃动的朱钗声停息，抬起头，看见她复杂的眸光。

    “停着干什么，你不怕马上有人来？”旋即苏琼突然浑身一颤，她不会想杀了自己灭口吧？

    刀回了鞘，柳姬望着她：“我不会杀你，你死在这和昭告众人我从这逃走了无异。”

    然后见美人风情一笑，苏琼看懵了，原来泣泪芙蓉月下牡丹一般的芳华可以凝在一人眸中：“被知道你带我逃出府，就算你是被胁迫的也别想被饶过。孟大人昨天才刚在我住的别院杖毙一个下人。”

    柳姬这话是编的，赌眼前的侍女未必知道别院里的事情。孟少卿手段狠毒，哪怕治家，法度也是严苛骇人，这是皆知的。

    “悄悄逃吧。我们就此别过。”

    姬青阳盘腿坐在横梁上，看着下面带着不同急切模样的脸，一个一个数人。

    府中的家仆侍女都忙做一团，乐声喧闹，无所知的宾客们都正享受宴饮，对此却没有太多察觉。

    也是，谁都想不到她把孟少卿的爹给偷了吧？

    再找都找不到的咯，因为孟少卿他爹在自己布包里呢。

    半个时辰前她偷摸溜进客堂，门口的家丁正站着打盹，她顺手偷走正中间的牌位，临走了捡了颗顺手的小石子，食指轻弹，是刚好把家丁砸醒还在头上留个包的力度。

    要不是她拿多了不方便，孟少卿的爷爷姥爷她都能一起偷走。

    不过，她都在横梁上都快睡了一觉了，那新娘子跑了没？她也是正好帮她一把。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横梁上灰尘太多，可见梁上君子也不是好当的。她打了个喷嚏。听见廊阁那头骚乱起来，姬青阳一个翻身下来足尖点地稳稳落稳，不慌不忙拍了拍衣服。

    几个忙乱的小厮在拐角处漏了头。姬青阳换上急切的神色，疾步到他们面前：“府中发生什么动乱了么？我方才离了顾少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看顾少监的侍卫因为临时离开一脸急切的模样，慌乱的小厮们忙着开门送客，慌乱答道：“啊呀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先是老爷先祖的牌位丢了府内大乱，现在新娘子也不见了！”

    “贼人偷了牌位劫了新娘！现在老爷只得请各位参加喜宴的贵人先回府！”

    “快...快走...喊...喊府兵都出来！”

    “顾少监在哪？”姬青阳赶紧打断他们的话，神色大怒，厉声质问道。

    “贼人也不是不可能伤人啊！贵客们不是急着走就是在水汀院的厢房先候着。”

    “不是！我才见了，刚到春雍庭廊那边！”那小厮慌乱中指了个方向，接着匆匆行路。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还未到夏季，夜雨没有那样暴烈。

    顾少监踱步到廊边抬头看去。竹林侧可见残云慢移，弦月缓出，今夜的月光等待云层已久，第一缕终于落入他的眼睛。

    是剑身映过的寒光。

    那人破云踏月飞身而来。

    他赶紧侧步，却快不过来人，与剑身相贴的脖颈已经渗出血丝。

    “是陆宰辅让你来的？”顾少监声音发抖起来。

    “陆宰辅？不熟。不过看来你得罪的人是真不少。”姬青阳对持着晚出鞘一步的刀的侍卫们抬抬下巴，示意他们退远点。

    “真不知顾某犯过什么滔天大罪罪竟至死啊！”

    “狗东西还装。你是没直接杀人，你毕竟用的不是刀，是比刀还趁手的人。我要也被你骗过，怎会在此？”

    “杀我一人便可，恳请少侠莫要牵连妻子和族中其他亲属。”顾少监头一撇，声音沉重道。

    听闻此言，姬青阳惨然一笑，喉咙里哼出了声。她想讥讽几句却说不出话来。

    感受到侠客微怔的同时，年轻时也算练过几招的顾少监，推开她右臂迅速矮身窜出扑到侍卫身后。

    姬青阳摇摇头，足尖轻点下一秒就降身侍卫面前，对上这两三人还是好处理的，只是最终还是出了多余的波折。

    需要担心的是府兵围追。那些高位之人或氏族子弟带来的高手齐上，她难以不漏真容还全身而退。一个少卿的纳妾欢宴，虽然来的客人身份未必极高，但也绝不是什么能让她随来随走的妙地。

    她也不想脏了她的衣服。一剑割断第一个上的人的手筋，顺势踩上另一人的刀背飞跃而起，衣角在夜风中飘扬，描摹风的声音。

    在视线颠倒的那一秒，她淡淡叹了口气。想起了很多事情。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说怨谁，谁都怨得，却也都怨不得。

    兵刃相击声清脆，长剑流光一闪，迅速封喉，一道红线出现在那人僵直的脖颈间，姬青阳闪过他即将倒地的身体两个身位后，鲜血泼洒满墙。

    还有一个...啊，已经磕头求饶开了。姬青阳足尖一挑一提，他吓掉在地上的刀就到了自己手里。

    左手的准头...真说不好。

    姬青阳掂了掂重量，便向顾少监掷去，好巧不巧，她刀偏了几寸，顾少监听见惨叫声惊恐回头，看见银光照自己头颅而来。

    人头坠地，鲜血朝自己喷涌而出。姬青阳瞳孔微震。

    “咔哒”一声轻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持着伞柄，白绢伞面铺展开来，红墨漫天铺洒，一气呵成溅开寒雪上飘坠的一束残梅。

    唯余伞侧两人。

    姬青阳转身，便看到一张下午才别过的俊美面颊出现在自己视线里。廊阁墙侧的烛火飘动，是区别于月色冷光的光辉，沐浴着这两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