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阁顶的重重垂纱被携着缥缈暗香的柔风吹动，笼罩着阁中的白玉台。雕栏围开了寻常宾客，足足有五层，而二楼正上方对着珠帘遮掩着的雅间，显然是为非富即贵者准备的坐席。
这里也是洛阳城一家近日声名鹊起的酒楼，离王侯的府邸们不远，不知是谁在这儿建起来的，经营方才不到五个月就已经在城中有了名声，酒楼的舞姬风姿斐然，伶人歌喉玲珑。作为风月场所也追求一个情调高雅。
名花月阁，想必是取“花月正春风”之意。
今个是舞姬要跳新曲子的日子，虽还未到黄昏时候，酒楼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看见二楼雅间外候了两个白蓝衣的侍从，已然明了，公子青崖这是又来了。
李家公子，纵然李是汉人大姓，但城中一说便知是哪位的，就是崇国公世家的李青崖，李公子，字望眺。近日时常流连花月阁。
一楼的众人议论此的声音暗自窸窣，锦瑟声又起，想来是名伶快要出来了，店家小二便要去闭门。
一个背着长剑的身影微侧便踏过门槛，店小二正想阻拦没赶上那人纤细却步履有力的背影，最终在雕栏旁的位置独自坐下了。小二顿了下步子，只得上前问要点什么菜。
姬青阳挑了下眉，想不到这酒楼的服务态度这么好，小二在客人屁股后头跟的急得都要摔倒。“要几份羊肉，生的。”她取下包袱，解开拿出来个小银锅，问小二有没有烧水的架子。小二摇摇头。叹息一声，她又掏出来个小铁架子，刚好托住银锅。
有没有铁盘子？这个有，小二点点头，眼里有光。再拿几个碳火来。
又多要了份这儿据说出名的桃花糯米粉糕。小二正准备转身，却轻声说道：“不知道大侠到底是准备吃什么，注意自身安危。”
什么？这是什么酒楼规则类怪谈吗？姬青阳懵了下，决定一会涮羊肉的时候注意用火安全。
小银锅水汽还没蒸腾开，姬青阳无聊地抬头四下观望，看见斜上头的单间正要卷起珠帘，估计是怕夜色将至光线暗淡，点起了一高一低两盏宫灯模样的灯笼，灯火在帘幕之后跳动着。一个端正坐着的清雅身影显露了出来，艾绿色的衣袍。
卷起珠帘还有淡纱遮掩，距离太远根本看不真切。不过只靠一个剪影，也能看出来这是个身姿清丽的君子。姬青阳无来由地判断，这位李公子应当长的也不错。
香味满溢，姬青阳此刻无心顾念其他，盘里洒了蘸料就要挑起煮的正好的羊肉来。
“李青崖呢？给我滚出来！”姬青阳手一抖，夹好的肉就消失在翻滚的水流里。木门突然被狠狠甩开，发出震天噪声，来者不知是谁，一声大吼中气十足。
周围人叫嚷开了。姬青阳迅速回头一看，来人不止一个，门口已挤进来不少手持利刃长刀的身形。人很多。眼一眯，姬青阳迅速判断出，虽然有不少充气势的，也有好些个算是真的练家子。
“这楼已经被围了，李青崖乖乖滚出来让我把头砍了带走！”
大名鼎鼎的洛阳城明明是当朝陪都，也遍地是黑恶势力吗？真不知道这位俏李公子都惹了谁了。
不过如果不淌浑水，现在自己跃窗就走也没人拦得了。只是可惜！
可惜这一锅刚好的嫩羊肉了。
不过李公子跟草根出身的自己没什么关系。怀着侥幸心理，姬青阳端坐不动，决定他们打他们的，自己先吃自己的。
今夜来花月阁寻乐的都乱糟起来，吓起身的纷纷扰扰相互推挤，坐着的也多少带点畏惧之色。丝竹声独自悠然，更衬出阁内一片混乱。
满堂里倒也有几个带着武艺在身的或是江湖行走人士。见此蛮横局面，自己面上也不好不说话。一位胡须大哥站起身来往旁边走了几步，面带愠色，一巴掌拍在她桌子上：“来者何人？”
这一巴掌虽是无意，内力却也漏出几分，直拍的桌面震颤，姬青阳胳膊肘正抵着桌面，羊肉又落入水锅。
“呵，不管你的事。”领头的冷哼一声，罩着大半张脸的黑布和破烂斗笠间隙只漏出一双微凸的带着血丝的圆眼，瞧都没瞧他。他身后的杀手身形装束各异，倒都像是地痞流氓的打扮。
胡须大哥喝地一声喊，双腿微岔站稳，用了力便推了出去。言语落下只在片刻间就带着掌风刮过，姬青阳感觉到几丝凉爽。
领头那人左手一拐一劈化解了，胡须哥左腿又一提膝，连着几拳发了出来。很快过了几招，一人双手，两人四臂相交角力。
锦瑟声滑入颤音，如果还有用心聆听者，想必会想象出素手按紧筝弦而后细抹的景象，这正是“点音”。
暗处飞来一枚铜钱，狠狠蹭过胡须哥左腿筋脉，划开一道血口，他吃痛闷哼一声，突然卸了力。
领头的以为是他力气比不过自己，大喜，推出去一掌在对手面门，轰了出去。
胡须哥仰面向后倒去，血沫喷了三尺，撞上雕栏。这木质结构仿佛被撞得微撼，姬青阳手快，迅速护住汤锅，还好没溅进去尘灰。
却见二楼帘幕后的身影端坐如初，并没有因为这骚动和突然涌进来的杀手们动摇半分。
领头的看不惯这姓李的这强装什么巍然不动真君子的模样。别是坐着被吓晕了吧？还有那个跟姓李的一样坐那没动放了个锅不知道烧啥水的小瘦子，瞧不起自己么？
谁怕谁？反正今天自个来办事就没有想着要走！业火心头升，领头的杀手手一扣桌底，猛一抬手就掀翻了这木桌。
甫时他手一攀上桌沿，姬青阳敏捷地下意识便站起躲开，翻身过了雕栏，飘然落在白玉台上。
哐当，是锅和铁架坠落地面的声音。
姬青阳右手举着，随她一系列动作翻过来的时候，筷子上正叼着的一块儿羊肉是仅存的了。
她颤抖着送进嘴里。
抬起头，无形的泪仿佛已从眼角滴落。
已经煮老了。
分散开的杀手已围满了众人，纷纷抽刃逼近。氛围紧迫，姬青阳甩出筷子，咻咻两声钉入不知哪两人的小腿，两个黑影闷声倒下。
索性往后一翻，足尖轻点，拽了白玉台的垂布，半跃半晃地上到了二楼。
李青崖闭目专心听这如水流动的悦耳乐音，仿佛一切繁杂全不入他耳。
似是捕捉到了不和谐的惊扰，他衣袖翻飞，举起折扇正要去化开——
筝弦乐声激荡到最高处，如水流飞溅深峡间却猛然停顿，一处留白。
他睁开双目，刚好瞧见跃到身前的矫健身影一手撑着红木桌，飞身间足尖连踢两下，敏捷落稳。
风起罗帷，翡翠玉石的珠帘晃动，清脆的玎玲声响起，看见那人绽开的衣角。两人落下时候恰巧对视。
明眸皓齿，惊鸿一瞥。
噌噌两声，飞刀插入柱子的声音沉闷。
李青崖将扇子当作惊堂木，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却见一二楼宾客中不少人迅速扯下伪装，在桌子底下拔出雪白兵刃，趁其不备向身后围着的刺客举刀砍去。
霎时间攻守易形，领头人怒喝稳住自己人气势，自己咬牙冲二楼直接杀来。
姬青阳刚站稳就望进一个仙人的眉眼里，不禁看呆了，仙人姿容甚美，艾绿衣裳更衬得人淡雅无俦，如玉山倾覆，青竹坠雪。想了半天，只能用美人君子这看起来两个词此处用作一个词来形容。
除却行走江湖所见，往时她在各门中长得俊俏的弟子就不少，更自诩鉴赏过不少美人，却也要说这是她见过长的最好的男人之一。
美人君子站起了身，如同兰枝玉树抖开了枝叶，腰间垂下的禁步坠着的双鹤绕云玉佩晃了晃，锦缎衣摆滑下。
“大侠小心。”林间溪流般清冷。
恍然间后面来的领头杀手已经砍翻了好几人，刀刃染血就又要劈来，没有时间可停顿了，姬青阳机灵一下，身子一矮从杀手身侧溜出，一脚踩在这人膝窝里。
那人摇晃了下却没有倒。这人身子骨和肌肉都挺硬的，姬青阳又一掌劈来。看那手掌临头而来，杀手却也不躲，攻她腹部，姬青阳那掌化下来化解了他的出拳。
“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大哥你和李公子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恩怨...”姬青阳收着力又灵敏地闪躲开了，面色严肃，“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但是我看这位公子长的如此俊美，绝对不是什么能惹出深仇大恨的人...”
“你这瘦矮子躲开！我只杀李青崖，谁拦着被我乱刀杀了我可管不着！”
拜托，自己的身形虽然要比起寻常男侠客是瘦小一点，但是也不至于这样称呼自己吧。有点受伤。
“大哥先坐，话说开了不好么？面相自心生，大哥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杀手一摸脸只触碰到脸颊，狠狠瞪过去，看见罩脸的面罩正在小矮子两指捻着，还摆了摆手。
“这下巴比我师姑砌墙用的矩尺还方，为人应当也端正嘛。”
“我就是坏人，怎么你了？”颇为蛮横的一刀带着怒气劈头盖脸而来。
世人做事就算是做的坏事也多半不愿明面上提及或承认，直接道明自己是坏蛋的着实少见。他一承认，姬青阳没了道德压力，抽出背上长剑指去，手腕一个巧劲，就将他的刀挑落下来。
出剑！几个剑招划过，对面上身腿上绽开道道血痕被逼步步后退。
猝不及防好几枚铜钱飞来，是谁？姬青阳剑身铛铛几声弹开。
一枚铜钱暗自直取李青崖眉心，后者挥手间用指尖捻住隐入衣袖。
李青崖心里暗自冷哼一声，暴露这么彻底，别想活着回去报信了。手腕一动，铜钱飞回来处，人潮里不知是谁晃了一下，周围乱作一团，栽倒的时候甚至无人在意。
方下巴杀手浑身负伤仍再次起身杀来，姬青阳拆招化解，已经收了力，对面却硬挺吃满了这一掌，闷哼了下，身影没有停滞。
原来他宁可再受一掌也要直冲李青崖而来！他心中已然算好，摸清了姬青阳虽然势猛身手强，却不会下死手，而他不杀了李青崖，怕是也难逃！
站立的侍卫终于身影一晃，收刀入鞘，接着传来□□和兵器坠地的声响。
杀手倒下，断了右臂，再起无能了。
姬青阳内心有点黯然。此时楼外兵戈行军之声传来，看来此处起事甚大，府衙怕管不住，州府兵都引来了。
留下来怕不是还得做口供人证，真是闲的麻烦，翻窗走咯。
却听见身后美人公子喊且慢。
“谢女侠救命之恩。”自己虽然有意无意的扮作雌雄莫辨的散人侠客模样，但其实学过点武功或医药的都多少能深谙人身姿体骨差异，静心细看都不难分辨出她是女子无疑。姬青阳行走在外懒得招惹是非，这更像是设了个门槛，阻隔地痞流氓生事。
看来李公子至少不是纯柔弱无能美人一个。想来也是，估计是设局诱敌深入而后反扑罢了。
不出意外，这些杀手只是批挑事流氓的皮，背后指不定是哪些世家大族的哪些肮脏斗争呢。
更想走了。但是李公子都出声言谢了，姬青阳觉得还是先拜别。
“女侠身手颇为不凡。此处血污遍地不是说话之处。不如先随我先回府上，我好赠礼感谢，为表结草衔环之恩。”公子面颊带笑说道。
“出门在外行侠仗义随手就来的事，我这人做好事不留名。先走了哈。”姬青阳不敢看他，怕迷了眼，自顾自背好了剑，腰里掉出两个铜板。
李青崖见她要走，听见铜板砸地的清脆声，提纲挈领快速说道：“且慢。家妹下江南，愁找侠客。一来一回扬州。逗留不到一月。百余两银子。衣食住行全包。”
“不过话说回来，孔儒曾评，子贡救人不收金不如子路收牛一头。为弘扬良好社会风气，我纵然是两袖清风，也只能委屈自己以树后人榜样为目的，随美...君子一道，也算是拜访贵府了。”姬青阳含泪抱拳，仿佛一副烈士慷慨陈述忠义之心的模样。
踏出血腥狼藉的阁楼，一声奇怪的嘶鸣从棚中响起，姬青阳听到，一拍脑袋说：“差点把小虹忘了，我去牵来，公子先上轿子，我跟着就来。”
听见啪嗒的蹄声，却比寻常马要轻快得多，李青崖升起轿帘，看见姬青阳牵着头——驴子来了。
嘴里嚼着根萝卜，一头驴竟然能有一副瞧不起全世界的欠揍表情。他感觉自己眼花了，温润动人的面颊僵了一下。
“小虹，快跟李公子打个招呼...哈哈，真不好意思，我在马市被牙商骗了，说是出台新规，百姓在洛阳城都限速每时辰三十里，当时也恰好囊中羞涩。”姬青阳跨步骑上了毛驴。
小虹祖上有野驴血统，驴间传闻祖上曾参与过前朝宋太宗的高粱河拉力赛，驴腿一夜飞出八百里。无奈今日驴落洛阳被驴骑，当天被赶着下班看戏去的马童牵错，还没成年的小驴进了正在发情期的健壮公驴棚里。
牙商带姬青阳进去看牲口，本来路过这个驴棚时牙商甚至都没有停留，姬青阳就瞅见小虹把另一头比她壮多的驴面无表情地给一脚踢飞了。刚好砸中牙商。
！决定是你了，天选之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