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他们没有等到斗茶节。

    临近傍晚的时候顾来接到家树的电话,说是外婆住院了。早几年,陈老夫人的心脏便有了问题,做过两次的手术。昨日清晨老人家突然心口绞痛,等送进医院经相熟的医生检查完后,医生神色凝重地同舅舅说:老人家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只不过八十的高龄,手术风险有点大。

    顾来接到电话后脑子就懵了,她突然听不清声音,只看到惨白的垂帘后,医生用小刀割开外婆的胸膛,从她的身体里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不行!她得回家,她得马上回家!

    她想着,也忘了自己还站在楼梯当中,疯了似的往楼下冲去。

    “顾顾!”顾准疾喊,可还是晚了一步,顾来一步踏空,人整个地往前栽了下去……

    顾准买了当晚的机票陪顾来回海市,两人下了飞机已是第二天清晨,家树的副官早已在机场等候多时,接了顾来和顾准之后便直接往市医院去。

    汽车平稳地急速行驶,可顾来早已乱了心神,一路上都在暗暗地念叨“没事”两个字,这是她的没事经,从小到大只要遇到什么难过的坎,她都要先把没事经念上十遍,好像这么一念,一切就没事了。

    顾准这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顾来,那落到她手背的手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这才不轻不重地握了握。

    他的手非常暖,掌心干燥,有一种奇异的使人镇定的力量似的。顾来偏头看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眼眶有些发热,心却慢慢定了下来。

    到了医院陈家所在的楼层,看到家树站在房间门口,正在和一个医生交流。小陈总依旧丰神俊朗,只是眼睛熬得猩红,不知是多久没睡了。

    陪在他身边的是若生,那个在祭祖时被顾来叫嫂子的女孩子。

    “哥哥,嫂子”

    “路上顺利吗——”若生的声音很温柔,看到顾来身后的顾准,话才顿了下,但随即朝他笑了笑。

    顾准礼貌地颔了下首,“家树哥”

    家树嗯了一声,说:“都进去吧,外婆已经醒了,精神挺好。顾顾,你不许哭”

    顾来轻轻推开木门,空气中依稀飘过一丝清冷的气息,幽幽擦过她的肌肤。她下意识转头,意外地看到笔直的走廊尽头,裴邵南倚了墙正看过来。

    洁净的白色衬衣,纤尘不染。遥遥地对望,她看到裴邵南意味深长的目光,如电般打量了顾准,然后看她,面无表情,眼里深邃似有火光闪烁,仿佛要彻底看透她的灵魂,其中又好像还有其他的东西。

    酸酸涩涩的感觉一点点地涌上来,她无力探究,下意识别了开去。

    一切早已与她无关。

    推了门走进去,是一间极宽敞豪华的病房,外厅摆了很多鲜花,弥漫着甜甜的香气,若不是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药水味道,根本不会有人觉得,这里是医院。

    穿过一个小厅,才算是见到了病床。老人靠在床上,看到顾来眼红红,满是皱纹的手招了招,慈爱地握住她的手,“傻孩子,回来就好,哭什么?”

    顾来吸鼻子,“阿华,你不听话”一开口,就要掉泪。她深深伏在外婆怀里,声音哽咽,“是顾顾不好,顾顾最不孝顺,连您生病了都不能在床前尽孝”

    陈老夫人怜惜,摸摸她的头发。转眼看到跟在顾来身后的顾准,愣了愣,但随即像是认出来一般,“是……阿准?”

    顾准走到床前,左手扶住床沿双膝跪了下来,脊背笔直,抿了抿薄唇,微笑着答道:“是我,外婆。听家树哥说您身子不爽利,过来看看您”

    少时,顾准曾同顾来一道在陈家小住,近年来的少了些。男孩子长得快,她一时倒没认出来。老人家满脸慈爱,摸摸顾准的脸,感慨系之,随后问起顾启年的近况,顾准一一答了,说都好。

    老人家欣慰地叹了口气,“你爸爸的品格,我是敬重的”

    又问顾准:“还在读书?”

    顾准摇头,“不读了,已经出去工作。忙了些,但生活上没有大的问题”

    “不管做什么,立志要早”

    “我知道的”

    护士进来换药,顾来看着老人满是针眼的手背,像干枯的树皮蛀满虫洞,眼眶再次湿润。

    老人摸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叹气,“外婆就是这个年纪走了,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担忧你。虽是个大学生了,心智还是长不大,遇到点事儿就没了主意,哭哭啼啼的,偏偏有时候还莫明其妙的脾气犟。以后要是没个人管着你,外婆怎么放心”

    “胡说!您才八十一呢,不知道有多年轻。我们阿华是要长命百岁的!”

    老人家摇着头笑,“不正经!”

    顾来紧紧地握住外婆的手,将脸贴在她枯燥的掌心,难过地蹭了蹭。转眼看见门外,裴邵南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突然间,一股锥心蚀骨的痛楚几乎将她整个人贯穿。

    空气中那种刺鼻的药水味道,原来那么浓重,虽然被满屋的花香遮着,到底遮不住,直直地冲入肺中。仿佛许多年以前,陈蔺与的病房里,也弥漫了这个医院的味道。她傻,不知道她生了病,以为她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休息两天就会好的。撒着娇让陈蔺与抱着睡,四周都是妈妈身上的香味,清清雅雅,也就不觉得医院的味道难闻了。

    这么一个恍惚,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她无能为力的事情,万丈红尘,滚滚俗世,在生离死别面前,她所纠结的那些事,似乎都不重要了。

    灼灼的痛沉入心底。她移开眼睛,用力吸气,“哪个说我没人管?外婆,下个月我不是就要和邵南哥订婚了吗?”

    顾来不知道为什么,努力不去看顾准的表情,只是轻松地笑着说:“我们都说好了,等我毕了业就结婚。您答应过,要牵着我的手走红毯的,不许耍赖皮!”

    外婆被推进了手术室。京城、海市以及国外最专业的心外团队,各路精英,齐齐汇聚。从治疗方案和用药都是最好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手术室外一片愁云惨雾。

    舅舅五十好几的人了,几十年刀枪剑戟厮杀过来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这会儿竟也有些控制不住,抹着眼睛躲去楼梯间抽烟。舅妈也红着眼睛掉眼泪。

    顾来缩在走廊的椅子上,神情空茫。人生第一次,她无比期盼诸天神佛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会知道外婆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也知道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回外婆的健康身体和开朗笑容。

    顾准看着她轻轻颤抖的瘦弱肩膀,禁不住地心疼,正欲上前,便看到裴邵南在她身后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他迈出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反而更往后退了一步,轻倚着墙壁,垂下的眼帘将眼底所有情绪全部敛去,仿佛那里从来就一无所有。

    裴邵南低头看顾来,摸摸她的头,又将她搂进怀里紧紧贴了一下她的鬓角,在顾来耳边轻声安慰:“别担心,外婆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傻傻地看他,“潭拓寺的药师佛,我上次给他烧过香的,你说他会记得我吗?”

    “会记得”

    “可是我很害怕……真的害怕”

    “不要自己吓自己。外婆一直很勇敢,我们要相信她”

    “嗯”顾来摸摸因疲惫而通红的眼,抬起头,坚定望着手术室的红灯。

    仿佛过了水深火热的几辈子,手术室外的红灯终于熄灭,主刀医生摘着口罩走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众人紧绷欲断的神经才略略放松了些。顾来一时热泪盈眶,裴邵南抱着她安抚了好久。那时已是傍晚,在外地的几个叔伯都赶了回来,正与主治医生交流病情。

    舅舅舅妈守在医院,让几个后辈先回家休息,明早再来。

    一行人走出医院大楼,陈家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顾来突然停下脚步,似好像落下了什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回头。

    他就这么直直地站在她身后,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他的眼珠很黑很亮,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仿佛一直在等她回头似的。

    而她回头了,他很高兴。

    “阿准……”

    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和感伤漫布全身,她把他忘掉了,她竟然把他忘掉了!整整一天!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可是却被他打断,“顾顾,我要回梁城了”

    顾来顿住脚步,呆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你一天都没有休息了”

    “我不累”

    “明天再走,不行吗?”

    他看着她,似乎是在微笑,只是不再说话。

    顾来亦不作声。

    他们完全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亲而不近,疏而不远。而他原本以为,他们曾经一度很接近,可回头却发现咫尺终究是天涯。

    顾准走去路边拦出租,没有回头。

    他坐进车里,却没忍住看向后视镜。

    清冷萧瑟的夜色里,顾来站在路边看着汽车离开,呆呆站了几秒,不由自主地跟着车子走了几步。他仰头重重将脑袋靠在座椅上,下颌紧咬,唇线平直,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顾顾……

    别再给他希望了,真的。

    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从车窗里面伸出手,握着手机摇一摇,示意他回家后会发短信给她。

    于是她点点头。

    第二天,陈老夫人醒了。不便探视,顾来和裴邵南只是站在病房外头远远看着。顾来还跟外婆招了手。情况稳定后,陈老夫人转回普通病房,开始身体疗养。

    顾来整日守在医院,裴邵南就停下工作陪着她,知道她有低血糖的毛病,于是每日盯着她吃饭、休息之类。大概是回到外婆身边,她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听话,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俨然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

    有时候外婆午睡,她便拥着小毯子窝在沙发上小憩,晒着暖暖的太阳,顺便用手机上网看看新闻,发现官微下边被控评了,有关#顾准#的词条全部被禁,就连名字缩写都变成无法搜索的违禁词。

    翻开其他几个热门网站论坛,媒体依旧在乱写,网友们也依旧乐此不疲地每天更新数十万条评论,自然说什么的都有,不堪入目的字句也很多。

    现在的网友,当真伟大。明明是愚蠢透顶、机械重复的谬误,却仿佛事实真相似的,一句两句就轻易毁掉了一个男人事业上的全部希望和光明前途。

    顾来只觉得疲惫,网上持续不断的黑帖就像一只不屈不挠的甲虫爬进了她的脑袋里,让她心烦意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心事——裴邵南。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老人家眼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工作工作不做了,书书也不读了,成天无所事事地在她跟前晃进来晃出去的,不像个样子,一再地赶他们回去。

    三天后,裴邵南回了京城。顾来多留了几日,直到医生准许外婆外出走动,这才打包行李回了学校。

    裴邵南回京那天,顾来善解人意地送他去机场。

    初夏的海市碧空万里,海晏河清,城市的道路两边枝繁叶盛,繁乱似锦,是海市最美的季节。

    可车里的两人却一路沉默无语。顾来安静地开着车,装没有感觉到裴邵南面无表情看她的目光,只专注于路上的交通,就这样将车开到了机场。

    顾来把车停好,送他去出发层。

    裴邵南换了登机牌,走到出发口,回头看她。

    顾来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良久之后,就听他哑声说道:“外婆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她已经在好转”

    顾来点头,“到了飞机上,可以好好睡一觉,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

    “好。你回京城的时候,要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顾来没有应答,这时,机场广播里开始请飞往京城的乘客登机。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仰头对他微笑,“要检票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很无懈可击的微笑,竭尽所能的维护彼此的体面,善解人意的表象在旁人看来是女儿家的体贴温情,可在裴邵南眼里,她的眼神太过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连之前因他“出轨”而产生的悲伤、脆弱、委屈,以及憎恶、愤怒、畏惧……通通没有了。

    更遑论爱意。

    他伸手想抚她的脸,顾来一惊,忙不迭地转过头,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方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她还是没有原宥他,本能的抵触骗不了人。而顾来一直认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实则早已漏洞百出。

    回京城那天顾来陪外婆吃早饭,吃到一半,外婆忽问她:“是不是跟邵南吵架了?”

    顾来啃着粢饭团,随手按了一旁的遥控,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这才回头看一眼外婆,有些好笑地问道:“您又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外婆人老了,眼睛却明。你自己说说,这些天,你有主动跟人家说过一句半句?相敬如宾的,倒不像是要订婚的未婚夫妻了”

    “就是因为要订婚了,在一些琐事上出现了分歧”顾来鬼机灵地吐吐舌头,“他是律师,三寸不烂之舌最懂得巧言善辩了,我可吵不过。冷着他,让他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外婆笑了,“小鬼头!”

    “我懂得适可而止”

    “你明白就好。两个关系再好的人相处久了,都难免有感冒上火的时候,闹了矛盾就要及时沟通,压在心里久了,反倒容易坏事”

    “知道”

    外婆说:“邵南是个好孩子,家世品貌都是一流,前途不可限量”

    顾来微笑着点头,渐渐有种虚脱的感觉,像是累到了极点。

    她不喜欢在外婆面前假模假式,她忍不住想点明,这一切都是裴邵南的错,他出轨了!但老实说,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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