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樾疾步往外走去,肩上披着的大氅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南启这次送来的质子,她有所耳闻。

    南启七皇子李绪,年十九,是南启皇帝二十一个皇子中不上不下的那一个,上头有父亲宠爱的大皇子、四皇子,下面有老来得子的二十一皇子。其母亲南启皇帝的焦嫔懦弱无能,从小带着他生活在最为刻薄的贤妃屋檐下,饱受欺负。

    总体而言,就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标配。

    见到李绪之前,她以为身为皇子,南启皇帝无论如何都会让这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到这个地方来,未曾想到,南启七皇子双眼无神,一瞧就是眼睛有疾,他们甚至不为他准备一条白纱遮眼,似要让所有人知晓他是个好欺负的人。

    眼睛有疾的人,听力总是要比一般人强一些。李绪远远听到一个脚步,比男子沉重的脚步更轻,是个女人。手指与帐帘触碰的摩擦声,脚步最后停在了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他看不见,却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目光集中在他模糊不清的眼上,不是他有神力,只是几乎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首先看他的眼睛,随后叹一声:“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似母。他的母亲相貌中上,只一双眼睛为人称赞。那双眼顾盼生辉,眸光流转,看一眼能让人陷入进去,独搭配了一张不是绝世的脸,故而皇帝总让她蒙面只露一双眼,却在面纱褪去时显露出厌恶。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这双眼要是不曾出问题,以他的清隽容貌,必是锦上添花的,可惜了。

    思绪到这,李绪烦躁地闭上眼,有什么可看的,谁没有两只眼睛?

    *

    容清樾感受到他的情绪,眼见他眼睛闭上,感到很莫名,随后视线下移,男子粗糙布料已比他的身形小了许多,手臂长长一截露在外面,想是许久不曾做新衣了。

    那节白得病态的手臂上,细细小小的伤痕密布,如果仔细数,恐怕比她这个时常与人拼杀的伤都多。

    这个皇子过得实在惨了些。

    容清樾将他浑身扫视一遍,终于往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正要伸手,旁边一直降低存在感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对我们殿下干什么?!”

    看着少年一张青涩的脸充满紧张,容清樾挑眉,这南启皇帝还算有点良心,给这孩子带了个贴心之人。

    “茗生,不得无礼。”

    李绪的嗓音透着一股冷质,似高山上的雪,还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沙哑。

    茗生很听主子的话,憋着一口气转过了身去。

    容清樾看出那个叫茗生的少年有一些武功底子,但他不妄动也探不出到底如何。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她可没什么顾忌,伸手拂过李绪轻薄的眼皮,问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的眼睛看?”

    李绪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怔忪一会儿才涩然回应:“嗯,一双瞎了的眼睛,没什么好看的。”

    “需要为你找一条白纱么?”

    “不用了,我大皇兄不许我戴。”不用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李绪不知自己向多少人说过。

    在南启皇宫的时候大皇兄李兆明令不允他带白纱,若有宫人敢给他戴,他就下令处死,同时他也会被几位皇兄欺/辱一顿。

    最开始他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地方,拼死要求宫人给他找白纱,后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是母亲求着他,让他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后来身边再无人敢来侍奉,他才慢慢放下执念。

    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男子周身竖满的无形盾甲衰败下去,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浊之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惧怕,也带着想要反抗却无力的愤恨。

    “李绪,”容清樾喊他名:“这里是北晋,不是南启,你的大皇兄管不到你。”

    “我只问你一次,你需不需要白纱。”

    他不说话,她却看见他带着一个豁口的手指蜷了又蜷。

    他们非亲非故,他怎么敢开口告诉她他需不需要。

    身为质子,去到异国他乡,无人可依无人可靠,除了自己孑然一身——阿兄前往西佑,死在西佑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除了自己便再没有人能帮助自己,最后绝望的死去?

    其实李绪与她的阿兄一样,都只是为了保全国家,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献出自己的人。

    容清樾深深看着他,过了几息,认真道:“你来了北晋,不会再受南启那些人的叨扰,你别怕,这里有我护着你,我会让你活着回去。”

    她预知不了最后北晋和南启会如何,但她希望这个质子能平安回到家乡,就如同她希冀阿兄当初能遇到贵人相帮,平安回到北晋。

    容清樾苦涩的勾了勾唇,心底自嘲——她的阿兄早就死了,没有任何人帮他,她今日承诺,大抵也只是给自己寻一个安慰罢了。

    说完也不管李绪信不信她的话,兀自转身走了。

    *

    茗生双手抱剑,等容清樾一走,即刻跳到李绪身边,嘲讽道:“她以为北晋是她的啊,她说保护你就保护你,她有那个能力吗?”

    李绪终于睁开眼,凭感觉转向茗生的方向:“你知道她是谁吗?”

    茗生不屑道:“管她是谁,北晋女将那么多,我名字都没记住几个。”

    “她是容清樾,被北晋敬为女战神的北晋天子的三皇女,周岁满得赐封号府邸的晋昭公主。”

    茗生认不出,李绪却是能猜出来,毕竟边境之上,敢对他说出会护着她这般狂妄言语的人,只会是容清樾,一个与他命运截然相反的皇家公主。

    茗生这会儿震惊着,张张嘴:“即便如此,她又如何能保证?万一晋皇或是其他位高权重之人一定要治你死地怎么办?”

    李绪笑骂他‘呆子’:“你是多看得起你主子我?自己亲生父亲都厌弃的人,他们有什么必要至一个没有任何妨碍的人于死地?”

    “可是……可是……”

    茗生‘可是’半天,没能想出反驳的话。

    李绪无奈摇头,果真是只想着习武,脑子是一点没长进。

    容清樾说出‘护他’,他不会去怀疑她的能力,毕竟这个女人,是从一出生就得到了北晋昌宁帝极致偏爱,不惜为她改变南北西三国一直默认的女子不可为官的制度,所以只要她发话,他相信昌宁帝一定会依她,他的北晋质子行将平安无虞。

    真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会护着你’这句话,包括他那无法自保的母亲。

    李绪低头无声讽笑。

    说过承诺过,她能做到,又能如何呢?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谁又真正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或许不用太久,还没将他带到云都,容清樾就已将这些话忘个一干二净。

    *

    隔日,容清樾去陆伯良家拜访,陆伯良的妻子甄瑶捧着大肚子在院里亭亭如盖的树下绣着给孩子的衣物。

    见她来,甄瑶喜笑颜开,扶着腰艰难站起来,容清樾急忙过去扶住她。

    甄瑶任由她扶自己坐下,捞过竹编篮子,里面盛装着一些梵南城特有的水果。

    “你也不早说你要来,乔居给我准备的果子都被吃得差不多了。”

    陆伯良,字乔居,是他及冠那年他的师傅为他取的字,希望他乔迁他居,离开那个家。

    好在如今算是应了这个字。

    “伯良阿兄特意给嫂嫂准备的,我怎好让嫂嫂割爱。”容清樾扫视周围,不见男主人的身影。“伯良阿兄今日不在?”

    “哦,他去东边山采药去了,说家里的药草不够了。”甄瑶有孕后爱出神,回气话来总是慢半拍。

    明日就要启程,本来是想要与陆伯良告别的,既然人不在就只能与甄瑶代为转告。

    甄瑶直说好,语碎叮嘱道:“你这次回去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乔居我也会照顾好,定让你们下次再一起出征时,见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人。”

    “好。”容清樾笑着点头,伸手在甄瑶突然凸起一处的肚子上抚了抚,抬头与甄瑶明亮的眼睛对上,正要道别离开,忽然记起李绪的眼睛,问甄瑶:“嫂嫂,你可有一指宽两尺长的青纱?”

    如若是在云都,倒不必向他人讨要,只是今还在梵南城,她带来的东西就没有白纱、青纱一类。

    甄瑶想了想,摇头道:“你也知道,青纱这样贵重的织物梵南城买不到,不过我有青布,你可需要?”

    即是没有办法的事,便不用那么挑,回到云都又给他换就是,容清樾点了点头:“也可。”

    甄瑶从屋里拿了青布出来交给她,她道声谢,尔后和甄瑶拜别。

    *

    翌日一早,李绪被容清樾身边的人带着走到一辆马车前,由茗生搀扶着坐了上去。

    茗生看了内饰后感叹:“真好啊!”

    马车外观一看平平无奇,就是一套了棕灰的布料遮风避雨的车厢,里面一看,虽说空间不算宽敞,但长椅都铺了软垫,脚底是一整张熊皮制成的毯子,大雪纷飞的日子踩在上面别说多暖和。

    车身一阵摇晃,李绪弯腰掀开前头的帘子,没有资格与主子同坐在前面准备驾车的茗生回头,李绪没有焦距的眼眸看向前方:“她也使马车去云都?”

    茗生扫视自家殿下那孱弱的身板,言语里不乏嫌弃:“人家虽是女子,但好歹是个能打仗的女子,自然要骑马。您以为谁都和您似的,瘦弱不能提啊?”

    李绪循着声音的方向给了他一个爆栗,正要撂下帘子退回马车里,耳尖听到那夜相似的脚步,顿了顿,还是退了进去。

    茗生这次知晓了她的身份,利索跳下车向她行了一个南启的礼:“容将军。”

    容清樾颔首,递过从甄瑶那里拿来的青布:“这是给你殿下遮眼的。”

    茗生弓腰抱拳:“多谢容将军记挂!”

    内里侧耳静听的李绪心绪一下变得起伏。

    她还记得。

    明明那日不曾回话,她却还是为他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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