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她面前的桌子震了震,碰了个缺口的搪瓷碗被端走,罗春菊站在炤屋门口,歪头斜脸,眼珠子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瞪出来,咬牙切齿的咒骂。

    “日他仙人倒了八辈子霉,找了个不会生娃娃的瘟猪,还说是十里八乡的漂亮姑娘,好看顶个球用,吃的一碗碗的,倒是给老子生个娃娃唵?”

    张佳兰僵直的捏住手,铺子门口有周围的相邻时不时探头看热闹,她羞臊了一张脸,从耳朵根红到头发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问你话,昨天晚上和海成好没有!”

    “......阿成昨天他玩了一天,夜里倒头就睡了......”

    罗春菊冲过去,手指戳到她脑门上,恨铁不成钢:“没用的东西,教你这么多,白瞎了一张脸,连个爷们都搞不定,你是木头啊你?满脑袋长的猪头肉?”

    张佳兰紧捏袖口,泪水在眼中打转,许久,一大颗砸落在地上。

    外头不知道哪里的哄笑声,有个破锣嗓音边笑便往往屋里喊:“罗春菊,你儿子不行,你怪儿媳有啥子用撒,再会煮饭,那没有米拿啥子煮诶?”

    罗春菊瞪大眼睛,袖子往上一拉,扯着嗓子冲向外头,“哪个说老子的儿子不行,老子儿子二月二龙抬头生的,那是富贵窝窝里的命!就是这个晦气的东西进了家门,我儿子命就跟着不好了,你们都知道个什么?”

    她追出去在门前骂了半个小时,才气吁吁的回来,歪眼瞅见饭桌前木头一样的人,搡过去:“死了?没点眼色?晓不得把饭桌收拾?天天就晓得掉两滴猫尿,嘴里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倒了八辈子霉娶你回来,早晓得还不如娶你那个妹妹,好歹是个初中生,有点文化也好回来教我海成......”

    泪水挂在张佳兰脸上,她沉默地把桌上的饭菜端进炤屋,手里装了两个红薯的碗,只动了一两口。

    “倒去给猪吃,不要让老子看到你躲的哪儿偷吃。”

    她一翻手,倒进潲水桶,肚子里面空空,但是已经习惯了罗春菊的叫嚷,从她六年前嫁进来,没吃过一顿饱饭。

    母亲去世的早,父亲没多久娶了新媳妇,也有了弟弟和妹妹,她成了多余的人。

    这段婚事就是后妈给她定下的,说是象南镇中央那家卖香烟的家里的独苗苗,嫁进去几辈子不愁了。

    丰口村挨着象南镇,张佳兰只读完小学,后来每天在村口望着弟弟妹妹去镇上读初中,她从来没出过村口,也没去过镇中央。

    但美人总能传出十里八乡去,来相看的人家也多,后妈说那些都不行,农户不能还嫁个农户,要为弟弟着想。

    拖了两三年,大家都知道张家的心思,上门的人也就少了。

    直到那天来了个媒人,一身崭新的码头卦,拉住她的手不住讲那家里有多殷实,独苗苗的宝贝儿子,几辈人不用愁吃穿,香烟生意都是里头关系的人才做的了得,彩礼能给三百块!

    父亲不过问,继母拿着三百块点了头。张佳兰就这样嫁到了何家,结婚第一晚上,盖头叫何海成扯下来,撒了泡热尿在上头。

    她后妈把她嫁给了一个傻子,又用三百块给自己儿子娶了个媳妇,给家里重新修了房子。

    张佳兰弯腰提起潲水桶往后院儿的猪圈走,没两步,一把木剑比在她腰间,何海成一米八的大个子,咧着嘴喊:“站、站住!你把师、师、五、五给我、给我、给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把后面要说的话给忘了,急的脸通红,着急跺脚,拽着木剑大喊大叫:“我、我、我!我!”

    张佳兰抿了抿唇,没有理他,潲水桶很重,她要一口气提过去。

    何海成又气又急,丢下木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哭声很快招来了罗春菊,看见宝贝儿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张佳兰跟聋了一样,她捞起旁边的瓢用力砸过去。

    “仙人板板,瞎求了?喊你生个娃儿生不出来,做点事情也做不好......”

    头上的疼痛猛然袭来,张佳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何海成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罗春菊费力的抱着一米八大个头的宝贝儿子,一边弯着眼恨恨挖着这头。

    “你再给老子装,一个瓢砸不死你个赔钱货......”

    张佳兰闭上眼,嘴边露出嘲讽的笑。

    .

    她重生了。

    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梦里,但张佳兰起来看了一圈,周围都是真的——没出嫁前她住的柴屋,快要垮的窗,土屋地上有个鸡刨出来的坑,能听到家里的大公鸡的鸣叫声。

    墙上的红边挂镜也照出她十七岁的模样,皮肤白皙,鹅蛋脸,大眼睛又水又灵,鼻子挺翘,小嘴殷红,一头长发又密又黑,粗花呢子的布衣也挡不住曼妙身材,像村头墙上贴的画报里面走出来的人。

    旁边的旧日历有指甲画出的圈:一九八八年七月三十一

    张佳兰捂着脸,心里忍不住触动,眼睛又一次泛红。

    真的重生了。

    乡里盛夏的日光照头,把头皮烤出火热热的烫,叫天子粘在树上鸣叫。

    她推开门,听到‘唉哟’一声。

    打眼看,继妹张佳红跌坐在地上,捂着屁股喊:“你是猪吗?突然开门!”

    听听这语气,根本没有一丝丝的尊重。

    按照上辈子的脾气,张佳兰只能被后妈娘仨个欺负,张佳红扯她头发,拉她板凳,和弟弟张佳军把她推进河里,在后妈何珍的嘴里都是兄弟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做姐姐的要让着小的。

    但这辈子,张佳兰不想再忍让,她让够了,上辈子的忍让得来的是什么?得来的结果就是嫁给一个傻子,被婆母打骂,然后供着娘家吃香喝辣,让张佳红踩着她的肩膀嫁给好人家!

    凭什么!

    张佳红坐在地上,就在她以为那个傻不愣登、憋不出一句话的继姐要和往常一样,好声好气的低头道歉,再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一只旧布鞋不轻不重的撇了她两下。

    抬头,看见张佳兰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带着点面无表情的微笑,“让让。”

    张佳红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张佳兰说的话。

    张佳兰:“你挡着我了。”

    张佳红瞪大眼睛,立马就要跳起来撕烂她的嘴,但张佳兰没给她机会,偏了偏头继续。

    “好狗不挡道,不知道吗?”

    这下,张佳红彻底傻眼了,甚至半天没反应过来。

    但她很快想到什么,从地上爬起来跟上去:“喂,你晓得你要嫁人了不?”

    果然,张佳兰停了下来。

    张佳红拍拍手上的灰,掩饰不住得意的语气:“早上我看到妈在跟个媒人说话。”

    张佳兰却不理人了,只是不冷不淡的:“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家上门的媒人还少吗?”

    张佳红被噎了下,这本来就是她最最眼红的事情,十里八乡都知道张家有个大美人,前两年个个都跑来提亲,后头叫妈要的天价彩礼吓跑了一半,连到张佳兰自己要嫁个家里好的,彩礼点了要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香膏子的消息也传出去,结果还有好些个不怕死的跑来提亲。

    她心里不服气,不就是个克死了自己亲妈的狐狸精,那些男的一个个都瞎了眼!

    张佳红瞪着张佳兰的背影,没忍住:“这回可不一样,等晚些那个媒人还要来,你就看到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又怎么样,他给的起你妈要的彩礼?”张佳兰嘴边露出嘲讽的笑。

    提起这个,张佳红还真知道点内情,但是可不能告诉张佳兰,要等到哪一天,张家兰自己发现,看她还怎么得意。

    但是在之前,要先把人哄过去,这也是妈交代的原话。

    张佳红跟在后面,难得好声好气的开口喊了声姐:“这回可真的是个好亲事,我都羡慕得很,好像说男方家里在隔壁镇上,和单位搭了线,卖的是香烟。你天天在村里没出去,晓不得卖香烟多好多红火,说是比工人家庭还要好,我有个同学家里是个工人,以前家里粮票都用不完,顿顿都是白米饭。”

    张佳红说的口干舌燥,也不晓得张佳兰听进去没,她这个继姐本来就有点傻,说起来和那个傻子真的是绝配。

    “你听没听见,能不能吱个声?”

    张佳红岔腿坐在板凳上,心里烦躁张佳兰个闷葫芦半天屁也不放一个,果然就像妈说的,傻子娘生个傻子,刚才那会儿还能憋出个闷屁,她还以为人真的转了性儿呐。

    换了个方向,她面朝张佳兰继续:“你不要不知好,跟你说那个家庭条件,一大把人抢,你看不上我就去了。”

    添把火,等半天没等到什么动静,张佳兰进了厨房东翻西找,也不知道再折腾什么,半天从水缸里舀了瓢水,抄起案板上的切刀,蹭蹭蹭的来回,在石头上磨起刀来。

    张佳兰磨刀的动作又快又熟练,没几下,刀口就亮蹭蹭的冒光,但是她好像还嫌不锋利,浇了水,脚踩着石头继续磨。

    “你磨刀干什么?问你话呐?”

    张佳红看的满脸莫名其妙,背后却觉得毛骨悚然。

    半天,张佳兰慢吞吞的拎起刀,抿着唇嫣然一笑:“这么好的人家,妹妹看上跟妈说一声就好了,跟我来说干什么?”

    她的反应让张佳红很意外,照以往怎么着张佳兰也会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的问两句。

    姑娘家谁对人生大事不在意呐。

    张佳红越看张佳兰越觉得不对劲,总感觉柔媚的笑容叫刀口映的凄厉厉的,有点像聊斋书里面借尸还魂的味道。

    张佳红打了个哆嗦,炤屋不透光黑黢黢的,也不想再在里头坐了,随即起身,丢下句‘给你点甜果子,还不知道半点好了’,就跑了。

    人一走,张佳兰耳边终于清静,瞅着那头跑出院子的背影,张佳红身上穿的还是过年从她手里抢走的,舅舅专门送来给她的布匹做的衣裳,

    那一瞬,心里全是涌上来的恶气。

    既然她们那么稀罕傻子家里的钱财,那就干脆让张佳红自己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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