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跑道上，苏小北正迎着炽阳飞奔着。
李鱼的眼神飘忽着，透过眼角余光，田径队的教练正迈着步子向她走来，那副和她如出一辙的平静神情让李鱼感觉到一阵违和感。
从苏小北对他们教练的只言片语中，李鱼得出了个结论。
那个教练或许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但至于为什么瞒着他们，李鱼不得而知。
“你是李鱼？”
“不是”，李鱼轻耸肩叹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跑道。
“说实话，我很佩服你这样的人，在这样一个精心为你们设计好的世界中，还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找到出去的路”
“奇怪却又不奇怪”
教练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和李鱼同样望着跑道彼端。
“我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边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但苏小北和你不一样，呆在这里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安排”
李鱼转身，蹙眉盯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男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教练说话间打了个响指，往前努了努嘴，“你可以看看苏小北”。
李鱼迅速转过头，她看见了什么？
正在飞驰的苏小北的一条腿倏忽间如同抽离了骨架般随着劲风摇摆起伏，几乎是一瞬间，苏小北便径直跪着摔倒在地，骨头撞地的声响让李鱼心里猛地一颤。
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想证明苏小北和她不一样，那也不应该将苏小北像个玩具一样捉弄。
这算什么？惩罚吗？
李鱼强忍着愤怒望着跑道上苏小北那方：“你做了什么？”。
“只是恢复他原本的身体罢了”，教练像是在叹气。
李鱼气的直接笑了出来，她第一次这么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这个世界竟然还有类似于“掌控者”的人，能随意调配的人的命运。虽然她早有设想，这个世界可能是人为造物，但这种诡异的命运感不应该存在。
另一边跑道上的苏小北感受着另一条腿和手臂带来的刺痛，茫然地捏着自己突然失去知觉的右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望向李鱼那边，低头咬牙，拖着一条腿匍匐着开始朝她爬来。
李鱼闭上了眼。
教练眸光熠熠，“李鱼同学，我不知道你对苏小北说了什么让他甘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抛弃他原有的一切，但一切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或许存在出去的道路，但对苏小北而言，对这个世界除你以外的所有人，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
“按照这个世界的设定生活下去。除此之外，他们无路可走”
李鱼听着这席话颇为沉默地睁开眼看着那个在跑道上爬行的少年。
那些决定性的语言随风吹起她的发尾，吹起了跳远坑道的沙砾。
李鱼忽然想起她每次自杀时她那便宜妈妈撕心裂肺的喊声，想起院长站在山谷中央张开双手比着剪刀手的照片，想起苏小北那不自量力“一万次”的触摸。
它们如同一道浩大的模拟程序，在李鱼脑海深处悄然高速运转。
李鱼转过头。
“不，肯定还有别的路”
李鱼的语气少见的有些快速且愠怒。
“你放弃了做人的尊严，放弃了人类最特别的品质，你就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想要走出设定的人”
“他的行为，他的所有选择都与你无关”
“你给我听好了，虚伪的怪物”
“即便没有那条腿，苏小北也会冲出这个世界，还有——”
李鱼的眼神越来越深邃，她看着苏小北拖着一条腿咬着牙在跑道上歪曲爬行，仿佛看到了她第一次从桥下跃下的场景。
透过苏小北虚软的双腿，李鱼的眼中仿佛有亿万星系在接二连三的崩灭。
“我不允许任何莫名其妙的东西来破坏他想要走的路。纵使壁垒的对面是高高在上的神，能随意调配人的命运，那祂也要臣服于科学与勇毅的光辉之下！”
盯着目光有一瞬停滞的教练，李鱼收回视线转身紧抿着嘴往苏小北趴着的跑道快速走去。
越走近越能看清苏小北狰狞的面孔，他仍拖着一条腿死命往她那爬着。
李鱼突然就觉得苏小北出奇的蠢。
和她一样蠢。
“苏小北！别爬了！”，李鱼朝着苏小北大声喊着。
趴在跑道上的苏小北被这极其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便见李鱼板着脸走过跑道，弯下腰挑起他一边的胳膊将他扛了起来。
苏小北：......？
这还是苏小北第一次在李鱼脸上看见如此愤怒的神情，他茫然地跟随着李鱼的动作起身，小心翼翼地说：“李鱼，你咋了？”
李鱼瞄了他一眼。
“你是感觉不到自己另一条腿没有知觉了吗？还问我怎么了？”
“是哦......”苏小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想甩甩自己的右腿，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像是突然失去了这条腿似的。
“你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你就爬着来找我，你是不是有病？”
李鱼冷漠地看着苏小北，但苏小北却觉得李鱼的眼眸之后跃动着火光。
“我当时，就想着朝你靠近，离你越近越好，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了”。
“你的右腿废了”
听着李鱼毫不犹豫的话语，苏小北有些阑珊地问：“那学姐有办法吗？”
“什么时候了，还在贫嘴”
李鱼作势假装松开扛着肩的手，苏小北吓得一颤。
“去吃饭吧，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李鱼彻底松开了手，偏头注视着天空边界。
“我腿废了...诶？”，苏小北甩了甩自己的右腿，发现它竟变得完好如初，真实的神经触感让苏小北不由觉得之前的脱落感像是在做梦。
苏小北问：“你不一起去吃吗？”
“我不想吃......”李鱼顿了下，目光望着远方有一瞬失神：“我还有点东西得去查证一下，待会见吧”
见苏小北稳稳地站在跑道上，李鱼头也不回地往操场外走。
？......
苏小北疑惑地看着李鱼略显匆忙的背影，不过他早已习惯李鱼这极为奇怪的脑回路，他捏了捏被李鱼扶过的肩膀，向地甩了甩手，侧过头看了眼沙坑边站着的教练。
少年仰头垂眸，用鞋子磨了磨跑道。
“再试一次”
......
这趟冒菜，苏小北吃得格外的慢，他像是忘记了和李鱼的“宿舍楼下”约定。
他学着李鱼慢吞吞吃饭的样子。牛肉丸子得用筷子夹成四小块，香菇得拿筷子从中间的十字印记插进去，肥牛卷必须留到最后吃......
一直以来苏小北的生活只有田径，好像只有站在塑胶跑道上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活着。
他的坚持，他的热爱，在这些人眼里仿佛变成了追逐荣光的过程。
从李鱼那获知“世界的虚假”开始，苏小北头一次意识到一种奇怪的，特别的东西。
它变成一只虫子使劲在往苏小北脑子里钻。
苏小北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落下的夕阳，起身朝食堂外走去。
漫步在食堂楼下连接宿舍的林间小径上，惬意，但不自在。
苏小北抬起头，与某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一如既往，李鱼静静地站在树下冷淡地望着他，目光似是有些疲倦，标志性的樱桃发夹在路灯照耀下熠熠闪光。
苏小北有些恍惚了。
* * *
“听着苏小北，这个世界的人没有任何错，他们只是在极端的情况下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责怪他们”
“谁第一次碰见那堵墙不会懵啊，更别说后续还有如神明一般掌控他们命运的人”
李鱼微笑着，注视着小树林里的一棵棵树，她的目光悠长且专注。
“对我来说，这里的泥土总是坚硬而冰冷......我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感觉竟然会是在我自杀的那一刻”
“很难说出口，我做这些事的缘由竟是因为我那爱赌博的母亲，而不是我崇尚敬重的科学”
“但毫无疑问的是——科学给了我足够的勇气”
迷蒙的光线透过稀疏的枝叶投射在李鱼身上，苏小北张了张口没说话。
他隐隐有种预感，李鱼这次可能真的要走了。
李鱼瞄了眼神态紧张的苏小北，长叹口气笑着仰起头：“在这个世界的我妈时常因为打牌不见踪影，但在那个量子叠加态的门扉之间，我妈却一反常态地大喊着我的名字”
“像是生怕我死在了......这个虚假的世界”
李鱼微微眯起眼，“说实话，我很好奇”。
像是看厌了这些树，李鱼慢慢转过身促狭地盯着苏小北。
“所以，我得离开啦”
李鱼这句话的语气颇有些俏皮，但苏小北却笑不出来。
从李鱼开始讲话到现在，苏小北一直沉默着。
苏小北很清楚这个奇怪的女孩一旦做了决定那么任何事情都无法再动摇她，也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等自己冲过一千米的那道墙，虽然李鱼表现的她毫不在乎，但苏小北很清楚......
李鱼至少有一个瞬间会觉得，他能走在她身边。
没人知道李鱼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她总是在隐藏自己的心思。
苏小北有些时候认为李鱼像是一座起了雾的孤山。
朦朦胧胧，却在某些湛蓝的时刻期待有人与她平视。
“你没有话和我说吗？”，李鱼状似期待地问道。
苏小北摇了摇头没说话，用力握着拳。
“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李鱼望着宿舍边的树林沉默了几秒，随后转过身严肃地盯着苏小北。
“如果你在22岁以前还是没有跑进一千米，你就不要再尝试了。再往后你的身体可能就无法支撑你用短跑的速度跑进一千米了，简而言之，一千米的那堵墙你将永远不会再遇见它。”
“但是，我还为你设置了另一套方案。”，看着表情有些落寞的苏小北，李鱼悠悠说道。
“我在网上查到川西境内，有一座毗邻天穹的雪山，这个世界无法承载复杂的运算，连几十米的楼层都不会出现，却突兀出现了一座接天壤的山。这座雪山极有可能会是穿越世界的门扉”
“什么雪山？”
“贡嘎雪山”
“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能在22岁前跑进一千米”
“但如果没有，我希望你能去爬这座雪山。”
良久，发现苏小北没有说话，李鱼转过身背对着他再次开口。
“因为，我还挺想知道这一座雪山到底有多高”
......
“我答应你”
苏小北说完，转身利落地走进宿舍。
于是。
来自贡嘎雪山的约定，在这一刻只身穿过了虚幻的门扉，化作一道数据洪流涌入现实。
大概李鱼自己也没想到，那个在她眼中傻傻的少年，竟与她——
心照不宣地不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