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苏小北像往常一样在橡胶跑道一侧的阶梯上拉着腿，他时不时的往操场东侧的入口张望着。
距离遇见李鱼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个疯癫的学姐还是没出现。
“不是说要来看我跑步吗？”苏小北小声嘀咕着，手不自觉地往下用力压。
苏小北身旁的郭嘉突然将身子靠近他，冲着他耳朵边说道：“谁要来看你啊？是女的吗？”
“滚！”，苏小北耳朵有些泛红，他平时可是很正经的一个人！
他只是有些在意那个学姐说的话而已，当然，肯定不是做他女朋友这句话！
苏小北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朝郭嘉问道：“你中午那会儿跑的最好的一次是多少秒？”
“19秒67吧，好像是”，郭嘉半仰着头看着天空。
苏小北转过身背对着郭嘉，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跑一千米吗？”
“怎么可能！你吃错药了吧！”，郭嘉觉得苏小北简直不可理喻，这才消停了几天，又开始想这些不可能的事了。
苏小北转过头，“我记得你两年前不就是尝试跑一千米然后被教练发现特招进咱们田径队的吗？
“你怎么突然改练两百米跑了？”
苏小北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被教练带进田径队的时候，郭嘉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老子天生就是搞田径的！一千米的传说由老子来打破！”。
如果说两年前的郭嘉是一头张扬的鲨鱼，现在的郭嘉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条惶恐的落水狗。
“人都是会变得，现在我就觉得，能拿个铜牌也挺不错的”
郭嘉盯着自己跨在阶梯上的腿有些敷衍的说道，但苏小北却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话有些心虚。
“我今天要试试跑一千米”，苏小北移了移手上的腕带定定地说道。自从和李鱼谈完话，跑一千米的想法就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他也不能一直等她，毕竟李鱼这个人在学校风评可不好，失约也挺正常的。
“你疯了？！”，郭嘉像是正在看着一个怪物，他连忙收腿有些滑稽地大跨步走到苏小北跟前。
“以你现在的成绩，19秒05！在全国赛上拿到男子两百米金牌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去在意那个虚无缥缈的一千米传说，到时候跑伤了身体不说，连比赛都参加不了！”
郭嘉的表情有些狰狞，苏小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曾经风华正茂的一个少年让他变成如今似刺猬般的模样，他抬起双腿踢了踢空气，走向跑道。
“我不在乎能不能得到金牌，我只是想超越我自己，仅此而已”
苏小北站在内侧跑道上，原地小踏步，少顷，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弯下腰，后腿膝盖着地，前腿弯曲，足弓用力贴紧起跑器，腿部肌肉弯曲收缩。（这个世界只有短跑的训练姿势，很多思想由于“限制”的关系也与正常世界有所差别，不是故意水字）
“你会后悔的！撞墙的滋味可不好受！”，郭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小北咧开嘴角，“帮我计时！”
郭嘉无奈地拿起计时器。
“各就位！”
苏小北低头静止。
“预备！”
苏小北后腿抬起，屁股抬高，重心由腿部移到肩肘手的垂直面。
“跑！”
收紧下巴使劲猛地一蹬！苏小北的身体大幅度往前倾，全身肌肉绷紧发力，每一步都用尽全力蹬地！
抬腿要高！大腿尽力向上向前！苏小北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到达速度临界点，他慢慢抬起头，表情愤怒，仿佛前方即便是一堵铁墙都要给它撞个窟窿出来！
苏小北保持着跑200米的速度坚持了半圈，一种无力感漫上心头随即充斥他的整个身体，他面目狰狞地猛张开嘴有节奏地深深吸吐着气。
快要到了！快要跑完一千米了！苏小北的眼睛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辨认出距离跑完仅剩几十米。
“砰！”
苏小北竟真的撞到了一堵“铁墙”！他踉踉跄跄地停下，大口哈着气，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茫然地盯着跑道彼端。
那不像一堵墙，像是一层厚厚的薄膜，倏忽间将他包裹，瓦解了他全身的力量，阻拦着他继续往前跑。
郭嘉从远处跑来，“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下了？”
几乎是一瞬间，一个奇怪的想法如虫子般突然钻进苏小北脑袋里，他皱着眉转头看着郭嘉。
“你也撞到过那堵墙？”
“什么墙......”
郭嘉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随后瞪大了双眼，“你！，......”
竟然是真的......苏小北彷徨地看着周遭的人、天空、跑道，似乎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却又不正常。
世界是虚假的......吗？
这怎么可能？
苏小北迫切地想要快速回望过去的19年，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那19年就如浮萍一般被风压入湖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你跑完过一千米，对不对！”，苏小北的声音有些嘶哑。
“没有”
郭嘉用着极低的声音说着，带着某种颓废。
“那堵墙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的身体不可能支撑我们跑进一千米！”
“所以你放弃了？”，苏小北反问道。他感觉到了，触碰到那堵墙的一瞬间，他便有一种浑身骨头要散架的感觉，仿佛只要跨过那道墙，他将变成一只任人践踏的蚂蚁。往常听教练他们提起，这个世界的设定就是无法跑进一千米，苏小北还以为是在开玩笑，现在看来的确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郭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有选择。”，他静静呆在原地看着苏小北。
苏小北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仰起头搓了搓手，慢慢迈着步子往跑道另一侧走去，目光往前一瞥，李鱼......竟然一直站在跑道内侧草坪上。
苏小北的神情极为不自然：“你看了多久了？”
“嗯..从你顶着个屁股开始我就站在这里了”，李鱼背着手小踱步地靠近。苏小北怔愣着看着她，在他的理解里学物理的女生不应该都是那种不爱讲话，偶尔笑起来甜甜的那种吗？
李鱼偏头凑到苏小北耳边：“你不准备放弃吗？”
没等苏小北回答，李鱼兀自走到郭嘉身前笑着对他说：“同学，把计时器给我吧，我来帮苏小北计时”
也没等郭嘉回答，李鱼一把拿走了郭嘉手中的计时器，顺便对着郭嘉报以神秘一笑。
转过头，苏小北正一直望着李鱼，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眨的很慢。
毒辣的太阳照射在没有一点遮蔽物的操场，映的李鱼发间的樱桃发夹熠熠闪光。
于金黄操场中如此亮眼的一抹白。
许多年以后，站在冰蓝雾气缭绕的雪山脚下时，苏小北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那是勇气的颜色。
......
跑道另一侧。
苏小北和李鱼并肩站在跑道内环。
很难理解这样一个画面，体育与物理这两门看似毫无联系的科目在这一瞬间竟显得如此融洽。直到这一刻，苏小北也觉得仿佛像是在做梦，几周前他还在宿舍和舍友们讨论过李鱼，讨论着她那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但现在他却和李鱼站在了同一条跑道上。
苏小北偏头看了眼李鱼，她正抱着手盯着整条跑道。当时他和舍友结束话题的原因只有一个——李鱼根本不与别人交流，那些传谣言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转过头和李鱼一样望着绯红的跑道，“我感觉到了一堵‘墙’，我无法穿过它，临近的一瞬间我直接失去了所有力气，仿佛只要再往前跑一步我的身体都会崩溃”
“你懂我意思吗？”
“我看到了。”，李鱼朝前方走了几步，炽热跑道的热量透过鞋底传入她的身体。
“你是不是还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过去的记忆？”
李鱼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
苏小北的心底有太多的疑问，他跟上李鱼如同蜗牛的步伐，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下午四点半的太阳下沉默着走了两分钟。
“你热不热？”李鱼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热啊......你怎么不继续讲”
“你不问，我怎么讲？”，李鱼的声音有些愠怒，但面上仍不动惊色。
苏小北的表情有些滑稽，他捂着嘴：“我去！我还以为......”
李鱼停在原地闭上眼，虽然她的很多行为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但这个苏小北明显也不是正常人。
“一切的根源都和那个一千米的限制有关，如果有一天你跑进了一千米，你或许就能理解我前几天对你说的话”，李鱼感受着头皮上令人恐惧的热量缓缓说道。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如何？”
苏小北用尽自己毕生所学憋出一句话，移动着视线，勉强挤出一缕笑容。他现在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说恐惧也谈不上，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吓到他了，但......恐惧刚上脑海，抬起眼，李鱼竟就站在他眼前！几天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瞬间，他突然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李鱼睁开眼侧头看着强笑着的苏小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子笑着拿起早已握在手中的计时器朝他晃了晃。
“就现在”
苏小北点点头，随即在离李鱼几个身位的位置夸张地活动着筋骨。
李鱼站在原地等待着苏小北热身完，其实她今天不打算来的，以后也是。从那天天台上听完苏小北的话，结合之前她屡次自杀得出的结论，她已经推断出这个世界的确是虚假的，想要脱离它就需要超越那些诸如“一千米”的限制，但那个临界点的突破却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而像苏小北这种跑进一千米的方式在李鱼看来完全不可能。
跑进一千米不仅仅是光凭蛮力去跑，它还需要你的身体、精神等各种人体极限都要超越这个世界的阈值。
光凭你这个活在虚假世界的人怎么可能做到？
既然所有的事物都已经清晰明了，再去看那个苏小北跑步自然没有任何价值......前提是他跑不进一千米，毕竟她那天回去几乎查阅了所有资料，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能跑进那个所谓的一千米，那李鱼当然就觉得苏小北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生也无法跑进一千米。
但当李鱼路过操场时，望着快速晃动的人群，她却鬼使神差地踏了进去，随后便看到了苏小北撞空气墙的那一幕。
非常滑稽，跑道上苏小北的神情十分震惊，手脚不自然地颤动着，就直直地望着那堵“墙”。
虽然苏小北这一生都可能无法穿过这堵“墙”，但那一刻李鱼突然觉得很有趣。
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在这个如幻似真的世界里，无论多么远大的理想都会显得渺小，而她正好觉得，见证苏小北跑进一千米，或许会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奇怪的小癖好。
尽管......不久后她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你在想什么？”
李鱼回过神，苏小北正摆动着双臂看着她。
“嗯......你这红色的训练服还挺好看的，挺有实力的”
李鱼不着调地答道。
苏小北闻言，朝下望了望，顿时红了脸庞：“李鱼学姐！你！”
\"开始吧\"，李鱼神色自然，十分正经地说道。
苏小北扭捏拘谨着走向第二条跑道，双手撑地蹲了下去，语气闷闷地说：“你喊口号吧，我准备好了”。
李鱼看着臀部顶起的少年，一时也有些恍惚，她握紧手中的计时器，颇有些气势地喊道：“预备，跑！”
“跑”字刚落，苏小北便如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
大概两分钟前后，李鱼清晰地看见苏小北突然顿了一下，随即失去控制般撞上了前方的空气，然后跌了个“狗吃屎”。
应该是触碰到阈值了。
李鱼伸出手正打算叫苏小北休息会再尝试跑一次的时候，只见他一脸愤怒地握着拳哈着气大步朝她走来，蹲下，双手撑地，屁股撅起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继续”
低沉的嗓音从下方传来，李鱼第一次对外人产生疑惑。
他不累吗？
看着蹲伏在地的苏小北，李鱼没有表情地紧紧握住计时器：“跑！”
苏小北又如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只是这一次李鱼突然觉得苏小北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厚厚的薄雾。
他的速度没有因为体力的流失而减缓，反而愈跑愈勇。
两分钟后，苏小北依然不受控制地撞上了那堵墙，四肢张乱着，跌了个“狗吃屎”。
李鱼的表情有些复杂，因为苏小北还不打算停下，他踉跄地走到李鱼身侧的跑道，蹲伏下去，低头死死盯着绯红的跑道。
“继续”
颤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李鱼眼眸低垂，握紧计时器，望向跑道彼端。
“跑！”
苏小北再次如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两分钟后，苏小北又一次四肢乱颤地撞上那堵墙。这一次，他像是被撞懵了，匍匐着跪在跑道上许久。
两人相隔两百米的距离，却让李鱼头一次感觉有人和她的距离这么近。
李鱼静默了几分钟，最终决定去将苏小北拉起来，只是刚抬起脚......不远处的苏小北又“振作”了起来——他利索地单膝站了起来，原地踏了两步，回身朝她走来。
这样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李鱼心里想。但是她却不能否认那0.01%成功的可能性，就像她也是怀着那0.01%的可能性才来到了这个炽热的操场。鬓角的汗早已浸湿李鱼的头发，热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看着即将走近的苏小北，她忽然没来由的想笑。
“还继续吗？”李鱼问道。
苏小北撩起衣服抹了把汗，“要不你去吃饭吧，我自己再跑几次”
李鱼没有回答他的话，迎着阳光眯着眼：“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田径队一直跑不进一千米是因为速度太快了，导致体力跟不上？”
“要不试试走，或者慢跑？”
苏小北瞄着李鱼头上泛着光的樱桃发夹，点了点头：“那你用走，我来慢跑”
李鱼竖起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便慢悠悠地从内圈往前走。
四分钟后，苏小北喘着气慢跑到只走了跑道半圈的李鱼身旁，额间冒着细汗，有些疑惑的说：“没有那堵墙”
李鱼自得地说：“说明只有在用短跑的速度去尝试一千米的时候，那堵墙才会出现”
“为什么？”，苏小北跟着李鱼的步伐节奏。
李鱼突然神色莫名地偏过头：“因为有人出去过！”
苏小北愣了一下，“什么？”
“骗你的”，李鱼低头轻垫着步子，稍微加快了点速度。
苏小北疑惑地看着突然走的很快的李鱼，虽然这个速度对他而言依然如同蜗牛，但他还是犹豫了下到底要不要跟上去。
感觉学姐说的每一句话前后都没有什么关联，但他却莫名觉得很有深意！
苏小北加大步伐，打算跟上李鱼和她并肩走，却发现李鱼突然停在了跑道上，他猛地一停顿，李鱼半侧着身子转了过来，淡漠地望着他。
橘黄的夕光投射在李鱼上半身，模糊了她的脸庞。
像是下了某种决定，李鱼缓缓开口。
“你想去真实的世界吗？”
“我是说，真实的世界”
“在那里，世界没有界限，也许会有百米高的楼层，可以穿梭天际的交通工具，人们可以做着与自己天赋毫无关联的事。那个世界的我，也许对物理一窍不通，而你，可能也不再是一名短跑运动员，而是变成一枚大胖子。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我成功的完成了平行宇宙理论，你也能轻易的跑进一千米，甚至两千米，三千米。人生不再从出生开始被定义，而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与挑战性”
“你想去吗？”
苏小北怔愣着盯着李鱼没有一丝感情的瞳孔，但在某一瞬间他像是从李鱼眼眸里读出了一丝渴望，对同路人的渴望。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苏小北挤出缕笑容。
李鱼没有回答，依旧淡漠地望着他。
恍惚间，苏小北仿佛看见了传闻当中的李鱼，那样冷淡的眉眼和之前与他相交谈的人大相径庭。只存在于电影中的场景竟就这样奇怪的出现在他眼前，转折太迅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孤僻古怪、自杀成千上百次的物理系女生在这一刻不再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而是化作一道数据洪流随着橘光笼罩在跑道上半侧着身子望着他的人身上。
浑身泛起撞墙时的那股割裂感，苏小北定定地看着李鱼。
“如果我说不想去的话，你是不是会转身就走？”
李鱼依旧不作声。
“那我去！”
苏小北的语气有些急切。
“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只会觉得那堵墙真的只是教练口中世界的设定”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横在我腿前的那堵墙，从我撞它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不可能再忽视它”
“我想要跑进一千米！想要冲破那道墙！去你说的真实世界看看，哪怕只是触摸到虚幻世界的门槛！我也想去！”
李鱼摩挲着手中的计时器，神色平静地望着苏小北。
“如果我说，你跑一千次也极有可能跑不进一千米，你还想去吗？”
......
苏小北苦笑着看着一脸平淡的李鱼。
“那一万次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