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太

    慈云山是大桑城内唯一一座未被开发的山峰,丛林百草肆意生长,半空还有几声仙鹤长鸣。聆诲寺位于慈云山顶端,香火鼎盛。

    莫夭一行到达山底,抬头看去,云层伴着迷雾,隔着一条石阶小道,寻阶梯而上,寺庙三面成排背靠山峰,简约淳朴。

    与外观不同,内堂的诸神像格外威严肃穆,每一座神像都精心雕琢,价值不菲。

    莫夭看的出来,除了主殿的那尊镀金的大福德神君像尚有神际留存,其余神像已全无神附。应该是收到天谴的末日警告纷纷散去了。只有福德神君作为下界保一方之地神,自然不能同其他神官那样可以随意离去。

    此界中的福德神君像分为四座,分别位于东西南北四面,以方位称东焱、西诃、南郧、北曲四大神君,大桑都城所在方位居东,为东焱神君镇守。

    李氏与一名客堂师太简单问好后,跨过门槛拿出自带的檀香,对着东焱神君神像跪下恭谨磕头敬拜。她仰头看过来,见莫夭还站在原地没反应,轻拍边上的蒲团招呼她一同跪下。

    来了庙堂不拜一拜的确不合规矩,莫夭拂起裙摆,膝盖刚弯了一半。神龛上的贡品突然晃动,水果掉落一地。

    客堂师太原本正在一边专心抄写佛经,听见动静,略感奇怪地上前来依次捡起水果,认真擦拭后放回原处。

    看来莫夭猜错了,东焱神君神念竟留于此地,她淡笑着卸去了周身的神力,以凡人之躯行完跪拜礼。

    拜完一圈神像后,柳氏一人呆呆地站在一处神牌位,莫夭没有靠近,只见她念念有词,眼中含泪,便猜到那个位置应该就是瓶瓶平安牌所在之处。

    过了半响,柳氏招呼芹钗陪着莫夭自行在寺庙内外活动不要走远,自己则带着李妈妈要去拜见聆诲寺的住持。

    寺庙拜神的人群大多聚集在主殿外的四方长形的香具周围,大伙儿高举着手里的香烛拥挤不堪,吵吵嚷嚷。

    莫夭让芹钗去庙口的摊位再多买一些香烛,特意把她支开了。

    自己则再次回到方才柳氏所站的神牌位,小小的神牌圆弧形挂在墙上密密麻麻,正面都是带着神像和平安二字,反面每张神排均写着生辰八字各有不同。

    这倒是麻烦了,莫夭迅速依次翻开神牌背面,试图查找记忆中的时间。

    最终定格在一张神牌上,它所在的位置与柳氏刚才站的地方十分匹配,背后所写的内容也与在国公府所找到的第二张纸上所写的一模一样。但因为神牌上面只有生辰没有名字,出于警慎莫夭还是不好确定。

    庙外开始传来一些动静,莫夭不好多停留走了出去,才发现香客们都被遣散走了,院外下人围了好大一圈,只见客堂师太被一位女子缠住脱不开身,一直反复嘀咕着阿弥陀佛。

    是岁禾公主。

    “师太,求求你了,就让母妃见我一面吧。”

    “阿弥陀佛,施主,这里并没有施主要找的人,施主还是请回吧。”

    客堂师太不愧是经验老到,半分没有表现出慌张和不耐烦,只一如往常油盐不进地拒绝她。

    岁禾高昂的头低下,满头珠钗跟着垂地,嘴角合拢委屈地向上拱,似乎很快就要哭出来。

    芹钗捧着香烛路过,并不认识岁禾,见这阵仗只尴尬地笑笑,随后一脸茫然快步走向莫夭,莫夭淡定接过走上前去。

    ”见过公主殿下。”

    “你是……沈家的小姐?”岁禾被打断后不自然地抚摸脸颊,上下眼皮翻动思虑了一下,“你一个姑娘家来这儿做什么?”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姑娘家。

    “我是陪同母亲一道来的。”

    莫夭的话倒是提醒了岁禾,她立刻上前两步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语气急促,“是了,你母亲与母妃交好,不如你替我去说说,让我母妃见我一面可好?”

    “不知公主的母妃是……?”

    岁禾神色黯然,一旁的宫婢插嘴回道:“便是这聆诲寺的主持师太化叶师太。”

    莫夭露出不解,可见公主脸色发青,便没有继续往下问,她也不是那究根问底的人。

    “臣女方才见客堂师太十分为难,想来是化叶主持的意思,公主又何必执着于此。”

    岁禾颓废地缓缓松开双手,“实不相瞒,自我从母妃肚子里出生后,她便一言不发离开了皇宫,没有人知道究竟因为什么,父皇多次派人来寻,她始终毅然不回头。”

    “我虽然从未感受到母亲的疼爱,但父皇也因此对我极好,所以我并不怨她。我总是被教育,人要得到一样东西,就会失去另一样东西。”

    “如今,我即将于九月出嫁,为了我的国家,去边塞南疆之地。此去八百里,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我只是这一点愿望,她却不愿意,我数次登门,只换来一句,凡尘事凡尘解,她已不在凡尘。”岁禾戚戚苦笑叩问,“不在凡尘,又在何处。”

    “臣女明白了。”

    “你愿意帮我吗?”

    “可以。”莫夭答应下来,但不是为了岁禾,而是为了化叶。神庙中看似最虔诚之人,凡根却并未断尽,仍需点化。

    柳氏与化叶师太在一条小溪边围炉煮茶,李妈妈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静候。

    柳氏犹豫再三先开口,“我听老爷说起,这几日陛下病重连早朝都不上了,诸多事项皆交给了太子殿下,身体可能大不如从前了。”

    化叶没有表情变化,“这话,他能传出来说明没什么大碍,若是真的病重,怕是遮遮掩掩地不让人知道。如今这么一出,就为了你来与我说一嘴。”

    “我也是捎句话,师太不要介怀。”

    “我的答案还是和从前一样,你照例回他吧。”

    “知道了。”

    莫夭款款从远处走来,芹钗主动退到了李妈妈那边,没有一同上前。柳氏见她脚步笃定,还在纳闷她来做什么,化叶却远远地先打招呼,“这位便是沈三小姐吧?”

    “见过化叶师太。”

    莫夭简单见礼后眼神一直停留在眼前的主持上,明明拥有尊贵的身份却远离富贵荣华,跑到这片所谓的净土出家,表面已抛弃尘世,心中却颇有往事未解,亦是个执念人。

    ”方才庙里来了一位小姐,自称岁禾,说想见化叶师太。”

    柳氏下意识望着化叶,化叶长叹一气,“想来三小姐听说了一些往事,那么小姐是来当说客的?”

    莫夭摇摇头,“并不是,小女并不擅长说辞。只是有一言,想请师太解惑,又怕惊扰了长辈。”

    “此地并无高低长幼,施主是寺庙的客人,有话但说无妨。”

    “小女以为,化叶之名,是为了却俗世孽缘,化解往日孽债。可如今,主持却连见一面曾经的凡尘之人都尚有余悸,可是不够清,不够明,不够化叶?”

    “莫夭。”柳氏轻声急语冲着她摇头。

    主持抬头示意柳氏,又朝着莫夭点头,“无妨,小姐请继续。”

    “师太认为尘缘已断不宜再见,小女却以为此一面,当见。一眼凡尘,可见过往,可往来生。既能解公主思母之情,也可断主持俗尘往事。再见故人,心无波澜,化叶至此。”

    主持保持片刻平静,最终还是笑了,眼中繁华落尽,再无波澜。起身双手合十,向莫夭深鞠一躬。

    “施主年纪轻轻甚是通透,贫尼反倒自陷泥沼。那便劳烦施主去唤那位女施主吧。”

    “母后真的愿意见我?”

    岁禾站在主殿内刚点上香烛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激动地抱拳拖住下巴,嘴都快合不拢了,激动之余不管不顾就要往主殿外跑去,偌大的裙摆于空中摇晃都带着喜悦。

    莫夭仍然站在殿内,一时不备被裙摆卷起的小风一阵扑来,里头香烛晃动,空气中烟雾弥漫,她又开始喉咙痒引发咳嗽,芹钗连忙扶着她要走出殿外。

    只听见莫夭带着沙哑的嗓音小声嘀咕,“熏香味太重了,整日里怎么受得了,托梦让人少烧点吧。”

    东焱神君感觉受到了伤害。

    柳氏和李妈妈已经在外头收拾好了东西,招呼莫夭下山。正准备离开,莫夭耳边传来一声隐约的呼救,仿佛即将窒息,如同她上次被沈轻絮掐住脖子的感觉,绝望和无助在牵引她,她皱眉看向远处的山峰,那里丛林环绕。

    “怎么了?”柳氏见她反应呆滞顿在原地,回头喊她。

    “我好像有东西落下了,母亲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芹钗自告奋勇,“我去帮小姐拿吧。”

    “不用,你不好找,我不走远。”

    才迈出一步,再细听就没有动静了。“小姐?”芹钗一连好几声地叫她,可算把她叫了回来。

    罢了罢了,这里头不还有个正统的神君在呢,她又是操的哪门子心,今日真是习惯老好心了,定是被这丫头传染了,何必多管闲事。

    “没事了,我方才掏了掏衣袖,在呢,回吧。”

    周围的三人都面面相觑,十分默契地不约而同看着莫夭,露出她要病入膏肓的难言之情。

    柳氏主动开口:“前阵子李妈妈还说你气色好了,我瞧着又恍惚了。一会儿回去正好路过杨善堂,停下去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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