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来得早，走得迟，是一年中最漫长的季节。
那天独自从猎人的小屋走出来时，原本灿烂的阳光被乌云遮蔽，山谷里刮起了刺骨的寒风，在肆意飘零的金黄落叶里，每个同学仿佛都带着嘲讽的眼神看着她，在回城的大巴车上，不怀好意的流言声此起彼伏。
——听说了么，她穿了只破袜子，笑死我了。
——感觉她家里应该很穷。
——听说她妈妈好像是个算命的。
——欸？真的假的？感觉好可怕。
——她身上会不会也带着不吉利的东西啊？从军训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她有点神神秘秘的。
——说到军训，你们都没发现么，她从军训开始就穿着同一双鞋。
——欸？可怕......
就连原本友善开朗的同桌，此时也是一脸赞同地附和着：没错没错，她就是这样，我还记得有一次......
原本还挂在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陈默攥着手里的果汁，下意识去寻找某个身影，最终却发现那个少年坐在大巴车的第一排，早已恢复了往日高冷的样子。
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棒球帽盖在脸上，似乎想要努力隔绝掉车里的噪音。
从那天起，漆黑而漫长的冬天就一直没再离开过她。
***
这段几乎从未再回想起的旧日片段在眼前匆匆掠过，陈默回过神时，已经被高歌牵着手带进了猎人的小屋。
木屋里的景象吓了她一跳，记忆中满是落叶灰尘，空荡残破的屋子已经被眼前温馨的画面取代。头顶是月球吊灯，墙边是温柔的落地窗帘，脚下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简约而精致的实木家具塞满了整间小屋。
高歌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一面浅米色的幕布墙应声落下。
她回过头，有点惊喜地看向高歌：“我们要在这里看电影？”
他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抱住了她。
“可是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歌的双臂环在她的身前，那双修长的大手就在眼前，无声地比划着：前年秋天，无意中看到这间屋子的主人把它挂在在网上售卖，我就买下来了。
“前年秋天？”陈默不解。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重逢。
当时，我想留个念想。
“什么？”
陈默连声追问，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打着颤。
高歌的双手却避而不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去年年底又见到你，我决定开始装修，今年二月底装完的。我想，这里风景好，又安静，可以当成一个秘密基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过来小住两天，如果还有再见到你的机会，如果我们的关系能变得更融洽一点，或许可以带你——
不等他比划完，陈默已经转过身去，她紧紧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抱着他，她抱了很久很久，后来，高歌感觉到胸口的衬衫竟变得湿漉漉的。
陈默没想到，十多年前的这座猎人小屋，居然还留存在他们二人的记忆中。
她罕见地感受到了记忆的珍贵和美好。
***
深夜，他们窝在小沙发里看了一场两个人的电影。
电影是高歌在播放列表里随手选的，陈默此前没有看过。
男主很帅，女主很可爱。影片的对白很少，几乎没有人声，却夹杂着无处不在的搞笑和温情，一点也不沉闷。
他学过手语，遇见正在帮助听障妹妹练习的她，对她一见钟情，却误以为她也是听障者。他们从头到尾一直在用手语无声地交流着，直到电影最后，他战战兢兢来到她的家里求婚，她却清脆明亮地对他说：我愿意。
当女孩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高歌收紧了本就揽在陈默肩头的那只手。
陈默偏过头，发现他的眼角因为影片里的浪漫误会变得有点红，那双好看的眼睛依旧盯着幕墙上电影里的画面，嘴角却在微微上扬。
很快，高歌也转过脸，发现正被她注视着，便凑过来，用鼻尖蹭着她的侧脸，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很喜欢这个电影。”
陈默说完，转过身去捧起他的脸，主动吻住了他。
高歌的瞳孔里立刻掀起了剧烈的星光和波澜，大手不由分说便将她按住，他闭上眼睛，与她一起加深了这个好像能够互通当下心意的吻。
电影里说，爱情和梦想都是很奇妙的东西，不用听，不用说，也不用被翻译，就可以感受到它。
陈默对此赞同。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完一部影片后，非常迫切地想要体会温柔恋爱的感觉。
她想做出那个在心理上有些艰难的决定，决定让高歌成为自己的男朋友。
***
直到电影片尾的字幕全部走完，投影仪里传来了系统里调皮的广告声，两人才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正要说出自己迟来的决定，高歌却抬起手，颇为认真地抢先询问：现在是直接送你回家，还是一起去城里吃个宵夜？
可两个选项都不是她现在想要的。
陈默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听到这个问题，高歌突然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藏着些猎物终于落尽圈套的狡黠之意。他伸手指指天花板的方向，比划说：翻修的时候，我发现木屋的顶很高，于是在上面加了个阁楼。
“阁楼？”
卧室就在阁楼上。他轻轻笑着继续比划。
他是懂她的。
这个答案，才是她当下最想要的。
“那就......”陈默也笑了，抬眼看了看楼上。
等等。高歌抬起手。
陈默皱着鼻子抗议：“还等什么？饿了。”
她直白的饥饿让高歌的脸顿时红了几分，他匆匆比划着“再保持一点神秘感”，伸手从陈默放在一旁的包里抽出了那根丝巾，趁她还有些摸不清头脑时，不由分说地蒙住了她的眼睛。
“欸......”
陈默抱怨声起，接着就被高歌横抱了起来。
在宛如彩色蜜糖的黑暗里，她听到高歌抱着她走上二楼，然后把她放在了一张软绵绵的床上。
床很大，张开双臂都触不到边缘。
“可以摘下来了吗？”
没有回应，那就是还不行。
毕竟是情趣，她便极其配合地安静了一会儿，听着木屋外夜色里的声音，忍不住说道：“外面的林子里有虫子在叫，还有风声，呜呜呜呜呜......”
高歌就在身边，他温热的呼吸围绕着她，他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以示回应。
“刚才的电影里，他们走在夏天黄昏的街上，夕阳不紧不慢地落在那些不紧不慢赶路的行人身上，还有人正在街边演奏一首好听的曲子，我很喜欢那个场景。”
“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看浪漫爱情电影。”
因为浪漫这种东西，如果有幸能感受得到，真的是无处不在，细微入骨。
她现在就能体会到。
“高歌，你喜欢吗？”
她知道他没法开口回答什么，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却没想到身旁的人突然摁住她，用热吻宣布答案。
柔软的舌头在口中纠缠不清。
夜间森林里的空气混杂着他身上的梨子香水味让气温一路攀升，吻到忘我时，又被翻转过去，她的脸突然就埋进了带着太阳味儿的被子里，正准备大口呼吸，身后却传来一道明亮悦耳的响声。
陈默突然想到，今天这条连衣裙，啦链就在背后。
高歌的吻缓缓落下，就像黑暗亲吻深夜那般，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人沉迷。
......
虫鸣声好像越来越远，几乎就要听不见了，耳畔的风声却有了激烈起伏的节奏，伴着咫尺身后的湍息。
视力的消失让身体的感受被无限放大，陈默很享受这种感觉。
毕竟，在猎人的小屋里吃过的饭，总是那么美味。
......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迷迷糊糊地找回实感，高歌终于帮她解开了眼前的丝巾。
春夜的阁楼里居然不是沉重的黑色，模糊的月光透过那块玻璃顶棚照进了阁楼，星星仿佛在很近的地方忽闪着，温柔又静谧。
“哇。”
陈默发出喃喃低叹，从被子里伸出手，做了个要触摸星空的动作。
高歌的大手很快出现在她眼前：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喜欢这里吗？
偏头看去，他正撑着手臂，侧身低头专注地看着她。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激战过后的潮.红，发梢微湿，半敞的黑色浴袍间是隐约可见的美景，上面还残留着她的齿印。
这样的高歌，相当诱人。
陈默不由得想起早些时候，他出现在别墅门外接她时，被西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
她很开心能够看到这个端正冷漠男人的另一面。
“嗯。”
她闷声作答，把脸埋进枕头里。她都不敢想，今晚窝在这样充满阳光味的被子里睡觉会有多么舒服。
就像是小的时候，妈妈在阳光明媚的石桥边晒过的被子。
突然想起了刚才的决定，陈默侧过身，用云淡风轻的表情看向高歌：“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对你换一个新的称呼，男朋友。”
高歌温柔的表情突然惊了一下，随即笑着比划：真的想好了？
这算是什么回应？
陈默皱皱鼻子以示不满。他不是一直都期待转正，成为她真正的恋人吗？她不懂他当下的反应，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于是她万般戒备地沉下脸：“你是在怀疑我又要捉弄你了？”
高歌摇头，认真地看着她，不急不慢地比划道：如果只是陪伴，我们可以就像现在这样。如果要成为你的男朋友，我会对自己有更多的要求。
“嗯？”
在我眼里，你美丽善良，果敢坚强，却是遥不可及。我以为你会是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妄想，我不知道该变得多优秀才能配得上你。但无论如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光有缺点，还有缺陷，这样的男朋友，你可以迁就，愿意接受吗？
全然无视了她突然沉下的脸，高歌认真比划完毕，静静看着她，依旧是满眼的温柔。
陈默呆住。
只是恋爱这件小事，他就细细密密地考虑了这么多，还提前一步，万分坦然地接受了全盘的可能性。就好像无论她如何做出决定，他都不会生她的气。
总之太理智，又太疯狂，还极其宠溺。
陈默还在消化他刚才的那番表达，却发觉自己的心头不知不觉已经被难以置信的爱意堵得快要窒息，她的眼睛里又热又涨，她很想哭。
想控诉命运对他顽劣的捉弄，又想感恩命运给她偶尔的慈悲。
“其实不说话，倒是男人的优点。”她笑着强忍住眼泪，拉起他的手，“高歌，我们，算是互相迁就吧。”
高歌谨慎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追问：想好了？
“嗯。”
陈默点点头，语气仿佛被他传染了一样突然变得认真起来：“虽然你把我说得那么好，可我想，和你一起变得更好。”
他垂下眼，在那双狭长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感动与幸福，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那我，还要再向你正式告白一次。
欸？
陈默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
高歌突然在床上坐正，认认真真看着她，打出的手势是陈默再熟悉不过的，当年那个贫穷少女为了她那触不可及的恋人自学手语时，所学会的第一句话。
我爱你。
我爱你。陈默。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