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

    高歌家的冬日火锅最终还是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

    他们各退了一步,让约好的火锅计划没有落空,唯独只是默契地忽略了之前说好的另一件事:一起喝酒。

    谁也没提喝酒的事,陈默涮着高歌花了整个傍晚精心准备的食材,吃得很认真,仿佛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吃饭。

    高歌的眼睛已经没那么红了,脸色也缓和了些,只是继续板着脸看着她。

    陈默放下筷子,朝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漫不经心:“你现在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高歌微微蹙眉。

    “就像是在看垃圾篓里的一张废纸。”陈默说着,冷冷笑了一下,“可是,这张废纸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钞票,人们就算在心里知道它曾经是废纸,也不得不忍住恶心和不服气,跪在钞票面前装孙子。”

    高歌只是平和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表面淡定,其实依然在发泄着不愉快的情绪。

    “不好笑吗?你怎么不笑?”

    陈默瞥了高歌一眼,随即沉下脸,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锅中的翻腾,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追剧,看电影,看小说,里面的男男女女总是爱得死去活来,我看着,内心却毫无波澜,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了,其实我这个人,没有爱的能力。”

    她说的是实话。

    但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爱妈妈,爱邻居小伙伴,爱所有向她施展笑脸的人。她原本是有过那种能力的。

    可妈妈很难,早出晚归忙着赚钱养家没空过问她的事,那些邻居家的孩子们长大了些,便总是远远躲着她,给她们母女租房的大叔看起来和蔼可亲,竟会隔着门缝偷看妈妈在屋里头换衣服,至于石桥街上那些小摊小贩,只会不停把她轰走,嘴里念叨着,小叫花子别在这碍事,我们还要做生意......

    于是她不再爱他们,而是仇视、怒骂,甚至对他们的恶意做出还击,久而久之,她却成了众人眼中不可理喻的问题少女。

    陈默突然陷入了无声的回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目光冷漠地盯着那口沸腾的锅。

    后来她上了初中,老师说,爱是整个宇宙中最伟大的感情,要爱生活,爱生命,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真的吗?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大家都很爱你啊,陈默。

    老师如此说道,所以她想再次尝试,选择去相信那个关于爱的真理。

    可就是这位初中时代的班主任,学校里出了名的优秀教师,在某天竟无凭无据地咬死是陈默偷了班里同学的手机。只因为她的家境是班里最差的,而那一天,她拿着攒了很久的三块钱买了一支渴望已久的雪糕。

    ——你拿着卖手机的钱去买零食,我看到了。

    想着这句旧日的刺进心底的判词,陈默笑了,淡淡说道:“爱,只是场面话罢了。”

    高歌愣了一下,他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读懂她此刻想表达的情绪。

    可看到的只有冰冷的绝望。

    陈默冷静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她扯扯嘴角,良久,又缓缓移开了视线。

    她低头笑了笑,开口说道:“后来,我拼命点灯熬油备考,终于考上实验中学,我想,那可是整个冬城最好的高中了,那里一定会不一样的。那个夏天,我又一次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最好的期待。”

    在高歌听来,这简直是一段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话,他还没来得细想陈默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段陈年往事,母校的名字已经令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少女。他还记得,当初她明媚的眼眸中确实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期许。

    他也清楚地知道,在实验中学的那两年里,陈默经历了什么。

    “即便人们描述得再好听,可现实总在一次次告诉我,人,不能抱期待。因为人性总是趋利避害,人类总是忍不住向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耀武扬威。”陈默淡淡说着,向他挤出一个狠毒的笑,“高老师,你说,是不是这样?”

    高歌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那口翻滚的锅。

    他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他看不起班里那些成绩倒数的笨蛋,讨厌那些只会花痴恋爱的蠢货,直到后来他也沦为了自己眼中的弱势群体,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无法从那种挫败感中走出来。

    但他不想就这么轻易认同她的说法,即便沦为弱势群体,他也不愿自甘堕落。

    他更不愿放弃追求爱人的权利。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陈默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其实,当年在实验中学,我暗恋过一个人。”

    她说着,若有所思地看向高歌,却发现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死灰。她的心底突然窒息般地酸楚沉重起来,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那个人总是高高在上,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张废纸。”

    对面的高歌像是突然回过神,他抬起眼,怔怔看着她。

    “欸,不是说了么,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陈默轻笑,向高歌眨眨眼,“不说他了,反正早就翻篇了。”

    高歌听着有些恍惚,下意识朝桌上伸出手,却发现握紧的是一只玻璃水杯,并不是长此以来能够依赖的啤酒罐。

    陈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慢慢说道:“很多人都会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去逃避过往的创伤,比如谈个恋爱,或者酗酒,甚至服用药品,仿佛开启一段甜甜的恋爱就能忘记一切,万事大吉了。我不想那样。”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光鲜的表象也无法填补内心的黑暗深渊。这十年来,每年七月,陈默都会收到一封来自地狱的匿名信,被她诅咒的旧日鬼魂依旧高高在上地斥责嘲讽着,使她永远无法对旧事释怀。

    在一次次被唤醒的同时,也让她继续复仇的执念越来越深。

    而她清醒地知道,即便回到冬城完成剩下的复仇,她也无法解脱。新的受难者和旧日的殉葬者依然会像鬼影一般如影随形,无休无止地折磨她。

    她的一生,就这样了。

    就这样永永远远地和旧事纠缠下去了。

    陈默做了个深呼吸,挤出没有感情的笑容:“现在的我,只想努力成为自己最爱的家人,最好的朋友,最可靠的工作伙伴,甚至是最亲密的爱人,除了我自己,我不会再去期待任何人。”

    话音落下,起伏的情绪也像一片羽毛,缓缓地落到了无边无际的平静水面上。

    陈默静静看着高歌,终于说道:“所以高歌,这就是全部的我,已经没法再去接纳任何人了。”

    这次,她说的是实话。

    ***

    陈默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只有那口锅在不知好歹地咕嘟咕嘟着。

    她坦然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直白地看着高歌,心境冰冷而开阔。

    高歌的目光起初有些疑惑,后来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最后索性温柔坚定地看进了她的眼中。

    四目相对,无声倾诉,目光间交织出的情绪从不安最终变成了释然。

    良久,高歌抬起手,指着一旁还没入锅的菜,用目光询问:还要吃吗?陈默点点头,他便一碟一碟全部倒进了二人之间的那口锅中。

    食材翻滚,分批次捞起,几口下肚,陈默抬起头:“高歌,我想喝点酒。”

    高歌点点头,起身去冰箱拿了几罐啤酒放在她的手边。

    她拉开罐子,仰头一口气喝下了半罐,终于注意到高歌依旧静静看着她,便问:“你不喝吗?”

    他摇摇头,嘴角动了动。

    陈默又喝了一口,淡淡笑着:“这几天,谢谢你。”

    高歌没有回应,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就是那么的,嗯,那么的不凑巧。”陈默说着,捏住啤酒罐,伸手在高歌眼前的玻璃杯上轻轻碰了一下,“按我妈的话来说,就是,没那种缘分。”

    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让人如梦初醒。

    看着她强撑起的笑脸,高歌突然觉得是自己太固执,太一厢情愿了。

    他原本以为人人都应该拥有的东西,比如声音,比如爱情,其实它们并没有附带理所当然、人均分配的属性。

    心平气和地接受缺陷,才是一个理智成熟的人。

    依旧是四目相对,他的目光逐渐坚定,终于抬起手:我不会再困扰你了。

    从他的指间读懂这句话后,陈默突然感到有阵微风在脸颊拂过,她的心绪突然变得轻盈,很快却又更沉了。

    不过,不是窒息般的沉重,而是意外踏实的感觉。

    高歌继续比划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时候,随时联系,比如要用车的时候,需要保镖的时候,需要帮忙整理资料的时候......

    这时,他的手突然停在了胸前,似乎是想到什么,本想打住,却又继续:无聊的时候,如果想找个人待着,我也可以。

    陈默看他的眼神似乎晃动了一下,她低头自嘲般笑笑。是不是在他眼里,她的需求总是那么的,俗不可耐。

    而另一方面,她想,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能做到这种地步,还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还愿意做这些?”

    高歌平静地看着她,比划道:我愿意。

    果然,这个男人,大概已经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了。可当下的氛围,陈默无法洋洋得意,也并不想用“拿捏”这个不怎么平等的词语来形容他。

    坦然一点,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好。”她点点头,笑了一下,“那你不要食言。”

    他也淡淡笑了,狭长的眼眸里依旧盛满了难以掩藏的爱意。

    高歌没有告诉陈默,在这晚推心置腹的长谈后,他更爱她了。如果没法做一个拯救者,那他心甘情愿充当她的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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