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年末最后一场需要手语同声传译的场合落下帷幕。高歌收工后打开手机，里面竟塞满了没来得及查看的消息。
顶在最上面的是高中同学群，有几百条未读消息，眼下还在不断更新。
他的手指下意识向左滑出删除按钮，却在不断刷新的消息里再次看到了陈默的名字。
徐江海：对了，陈默昨天也在。
高歌停下脚步，往上翻了一会儿聊天记录，他们居然在讨论曾经的校霸徐江河的事。
在四医院搬迁过程中，常年住院的植物人徐江河也跟着转起了新区，转院途中出现并发症，昨天下午在到达新院区后去世。
徐江海说，他哥徐江河去世的时候，陈默也在那里。
高歌的心瞬间不安地悬了起来，紧接着，群里的人开始谈论起陈默。
同学B：陈默也在？
徐江海：她刚好路过四医院，之前我和她说起过我哥住院的事，她居然还记得，就顺道探望了一下。
徐江海：其实我觉得陈默变了，她人现在挺好的。
同学B：是你变了[笑哭]
秦山：唐梦然不是要帮我们调查陈默的吗？怎么没消息了？
秦山：@同学C 唐梦然，你别装死。
同学B：说起这个，唐梦然好像很久没在群里说过话了。
同学B：还有丁大记者也消失了，之前有天晚上她说第二天要采访陈默的。
同学B：@同学A @同学A @同学A 呼叫丁大记者。
同学B：@徐江海你哥的死，不会和陈默有什么关系吧？
同学D：？？？
同学E：不能这样吧......有点吓人[汗][汗][汗]
同学F：@同学B 什么意思？你是说陈默在报复他？
同学E：这也太狗血了......电视剧看多了吧！
同学B：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觉得吗？唐梦然和丁叶也去见过陈默，然后都不在群里说话了，他们不会已经遇到什么不测了吧[笑哭]
丁叶：谢谢，没有遭遇不测。
同学E：哈哈哈哈丁大记者在线辟谣。
唐梦然：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跟长舌妇一样。
同学B：。。。。。。
徐江海：我哥的事有医生负责，你们少点阴暗揣测，再说陈默本来就讨厌我哥，当时连病床边都没靠近，只是处于客套，看了一眼就走了。
同学B：。。。。。。
徐江海：@同学B 积点口德，尊重一下死者。
同学B：。。。。。。
群里的闹剧结束在“同学B”这微妙的六个点上，随即群里陷入了有点诡异的死寂。高歌没空揣测这背后的每个人分别在想些什么，更不关心徐江河的死活，眼下他的内心又开始不可控制地被陈默填满。
***
一想到陈默，高歌就心生绝望。
还好下一个打进来的视频电话拯救了这难捱的一刻，他低头一看，却更加绝望了。
是妈妈打过来的。
早就和她说过，不要打电话，不要打视频电话。他不能讲话，她也看不懂手语，有什么事发个消息过来就好。可她每次依旧会打来视频电话，两个人在屏幕两端尴尬无比地面面相觑。
“儿子！收工了吗？”
高歌挤出笑脸点点头。
“今天在电视里看到你了，我儿子真帅啊！你看你，这么大的事还是邻居把视频链接发给我才知道的！”
高歌继续尬笑，打着手势说是校长临时介绍的工作，帮个小忙。
妈妈继续问：“这几天你爸也去开会了，我怎么没听他回来说起这事儿呢？真是的，儿子，你今天在会场上见到你爸了吗？”
高歌冷下脸，摇了一下头。
高父从政多年，身居高位，昨天的某场会议上高歌还同声翻译了他的工作报告，不过两人私下却并没有见面。
高歌早就明白，从有缺陷的那天起，他就成了父亲心头的一根刺，一块污点。
“儿子，今天是小年夜。”
妈妈已经迅速开启下一个话题，没猜错的话，现在才要进入这通电话的主题。
“今天晚上我们和隔壁黄家小聚，你也一起过来吧。”
高歌有点懵，他们家往年并没有在小年夜团聚的先例，他只需要在除夕象征性地露个脸吃个饭就好。于是他下意识抬手拒绝，比划说还有点别的事。
“好！那就这么定了，待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妈妈说完，笑嘻嘻地结束了通话。
高歌无语。这就是她一直坚持用视频通话的原因吧，因为交流不畅，所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的抗议也她可以完全无视。
可想着和家人一年也见不了几面，高歌的内心并没有过分抗拒这顿饭。
就当是陪他们完成任务好了。
很快妈妈就把地址发来，是城中的一间高档酒楼，同时她还叮嘱高歌好好捯饬，穿正式一点。
父母和弟弟住在城郊的联排别墅里，邻居黄家人和妈妈一样，都是经商的。据说那家人的生意做得挺大，妈妈大概是不想让儿子在邻居跟前丢了面子才叮嘱他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是家里最让人丢脸的存在了。
高歌却故意无视了她的话。他回到住处洗了个澡，洗掉了白天造型师做好的发型，又换了身让自己感觉舒适的休闲衣裤，驱车前往指定地点。
谁还没点反骨呢。
***
临近春节，这间酒楼的大厅里好像有公司的聚餐活动，还没走进去就感觉到了团年的气氛。高歌穿过嘈杂的人群低头走上楼梯，包间在二楼。
正在上楼梯，头顶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你就是高歌？”
高歌抬起头，二楼的扶栏后面站着一个白净的长发姑娘，正一动不动地从上方俯视着他。
想着对方大概是黄家的孩子，高歌点点头，抬手向她无声地寒暄了一下。
“长得是挺帅的，不过，感觉没有电视里面那么亮眼了。”她笑了一下，目光随高歌的脚步轻描淡写地移动着，又伸手指指身后的方向，“包间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她长得白白瘦瘦，二十来岁，明明是个成年人，但穿着打扮有点刻意强调着并不和谐的幼态感。
见他走上楼梯，姑娘又歪头看向他：“你真的不会说话？”
这是什么问题？高歌有点尴尬，继续点头。
“那你平时和其他人是怎么交流的？”她好奇地停住，等了几秒便自然而然地走在高歌的身侧，继续说道，“要是对方不懂手语，该怎么和你交流啊？”
被她审犯人一样的语气问得有点不爽，高歌拿出手机打了行字递给她看：我平时不怎么和人交流。
“哦。”姑娘从屏幕里移开视线看向他，竟笑着说，“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走进包厢，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包厢很大，错落的盆景，泛起水雾的瀑布，还有游鱼的池塘，房间竟装潢成了一个院落的模样。高歌觉得这很做作，心说既然想亲近自然，到真正的院子里去就好了啊。
妈妈把高歌拉到身旁开始介绍：“这是黄叔叔，这是李阿姨，他们家孩子在国外念书，这是黄叔叔的侄女思思，研二在读。”
李阿姨笑着附和：“思思在网上刷到高歌做手语翻译的视频，听说咱们两家聚餐的事，就闹着一定要过来当面认识一下小哥哥。”
思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转头看向高歌，大大方方对他眨眨眼。
高歌只觉得头有点大，他无奈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竟对他会心一笑。他又不动声色转眼向父亲看去，对方甚至没搭理他，正和那黄叔叔相聊甚欢，一旁的弟弟高嘉一则是趴在桌边抱着手机聚精会神地在看动漫。
无语。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局外人，突然很想赶紧离开。
饭菜上齐，众人热热闹闹吃了一会儿，思思突然说：“大伯，附近有家奶茶店很好喝，我没什么胃口，想去买个奶茶。”
妈妈连忙使眼色：“思思，让高歌陪你去吧。”
说着思思已经起身来到高歌身旁，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走吧。”
高歌更无语了。
他懂了。父母和弟弟一家三口的小年夜团聚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出现，今天他们组这个局八成是为了让黄家的侄女认识他。毕竟他这种有缺陷的人很难脱单，只要有机会，妈妈一定会帮他抓住的。
这也不是第一次安排了，但这一次他不能接受。
理由很简单，他还喜欢陈默。
即便是单恋，他也没法说服自己一边苦苦想着陈默一边和另一个人以相亲之名绑定在一起。
这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公平。
对他来说，更是双重煎熬。
行尸走肉般起身离开包间的时候，高歌听见妈妈正在和李阿姨小声闲聊：“我们家高歌什么都好，就是讲话有点问题，不过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沟通起来都不是事儿......”
思思也听到了，于是在走廊上她调皮地笑了：“看来阿姨很想把你推销给我啊。”
高歌勉强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调侃了。
思思善解人意地说：“你不用害羞。”
高歌叹气，他没有在害羞，他只是尴尬到不自在罢了。
两人走下楼的时候，思思转头又说：“这样吧，我和你说话，你用手机打字给我看，今晚我们就尝试着这样交流，好不好？”
高歌点点头，拿出手机准备向她说明自己眼下没有相亲的打算。
“这个你不用翻译，我知道，点头就是OK的意思！”
思思抬手比了个OK，在他身侧甜甜地笑了。
高歌回避着她的笑，茫然地看向一楼大厅内热闹非凡的团年聚餐场面。他真的很想借此机会一走了之，却又觉得把女孩一个人落在外面有点过分，只好收起手机，硬着头皮陪她朝奶茶店走去。
今晚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机会和她说清楚。
***
小年夜，陈默过得很开心。
自打从寺庙回来，她的状态正在稳步回升。她变得心平气和，甚至是清心寡欲了。
冬宝寺的工地明天开始放假。为了欢度春节，也为了弥补之前无缘无故失踪的一周，陈默请客设宴，在城里口碑最火爆的一间酒楼招待施工团队。
依旧是按她的规矩，大家都没有喝酒，但热烈的气氛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一拨又一拨的工友端着饮料找到陈默，祝她新春快乐，祝她幸福安康，祝她心想事成。
大家都很朴实，送来的祝福也足够实在。
陈默看着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有说有笑的，心头稍稍触动，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既踏实又温暖的感觉无端涌上心头。
这时，余声端着果汁，带着助理来到陈默的身边：“陈总，今晚让你破费了，大家都很开心。”
“谢谢陈总，新年快乐。”余声身旁戴眼镜的助理也连声附和。
“谢谢余总整个工程团队的支持。”陈默说着，拿起装白水的玻璃杯和二人轻轻碰了一下。
“就要过春节了，陈总打算什么时候回夏城和家人团聚？”余声突然小声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陈默不急于回答，而是抬眼看向余声。
“啊，是这样，春节前我也打算去趟夏城，小林都催我好几回了。”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莫名认真起来，举着杯子在陈默眼前晃来晃去，“上次答应向你引荐业内好友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再拖延了。”
呵，又想用资源拿捏她了？
陈默若有所思地看着余声，却抓住了另一茬：“余总确实该陪陪女朋友了，不然，说不准哪天她就把你给踹了。”
余声尬笑，他的眼镜助理便继续刚才的话题：“陈总计划几号回夏城啊？方便的话，我帮您把机票一起订了。”
陈默客套地谢了他：“我妈春节不在夏城，我大概率不回去，可能出去度个假。”
余声点点头：“那也不错哦。”
陈默依旧笑着，观察着余声脸上最最细微的表情，他好像突然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陈默有点琢磨不透他此时心里的小九九。
“那就提前祝陈总新春快乐，万事如意！”余声再次举杯。
陈默：“余总同乐，新年快乐。”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一男一女正从二楼走下来，应该是在楼上包间里吃饭的客人。
瘦高的男人如衣架子一般穿着身宽松的黑，有些腼腆地低着头，正在安静地听身边那个可爱女孩子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那两个人都在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陈默心一沉。
是高歌。
呵呵。他动作倒挺快，已经迅速翻篇到下一个妹妹了。
臭男人。
陈默从那个令人晦气的身影上淡淡收回视线，她皱了皱鼻子，手里那只玻璃杯竟被她捏得咔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