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痛了

    左脸火辣辣的疼。

    谢恒抬起手背,茫然地轻擦下颌。那抹嫣红在唇边揉开,划过他的手指,沿着指尖向下滴落。

    他并未受内伤,只是牙齿划破了嘴唇,血流了一会儿便自己停住了。

    可侧脸的胀热依然没有消停,倒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余痛不散。如果谢恒没有记错,自己刚刚在低头掸雪,并未有人近身。

    被扇巴掌的,应该是他名义上的夫人,金珰珰。

    谢恒垂下眼眸,拭净血迹的手指弯曲,指腹捏紧缠花铜暖炉。

    “无事,只是旧疾复发。”谢恒眼尾微扬,唇瓣上还留着残存的暗红,倒似涂了层口脂,平添几分妖冶诡异的美。

    提到旧疾,屋里没人敢再吭声接话。

    建邺城里谁都知道谢家长公子从小貌似仙人,博涉群书,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定远侯,母亲刘氏封了诰命,他这一生早就凌驾于大多数普通百姓之上。而谢恒也相当争气,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还不忘提携身边兄弟。

    大抵上天也觉得他这一生太过完美,在谢恒十五岁那年,送给他一份意外之礼。

    骁勇善战的定远侯于青州战死沙场,稚嫩的少年郎尚未赶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马车就中途侧翻坠落,摔进万丈深渊。

    那是建邺的十二月,天上撒着鹅毛大雪,谢家人哭着把他从碎木里扒出来时,面如冠玉的少年筋脉断裂,满身是血。温热的血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皑皑白雪里,宛若梅瓣盛放。

    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后,谢恒的身子骨就弱了下来,再也不能骑马射箭,性子也越发内敛温和,很少与人起争端。

    这般模样更惹得城里贵女们的爱怜,奈何风气未开,世人大多暗暗欣赏讨论,只有玉衍公主和金珰珰二人爱的轰轰烈烈,追在谢恒身后不依不饶。

    就像现在。

    玉衍公主死死揪紧谢恒的衣角,全然没有刚刚打人的气魄,唯余少女的羞涩:“谢恒哥哥怎么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她贵为公主,自然没有主动追求人的经验,心心念念的郎君就在眼前,她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只涨红着脸,支支吾吾。

    谢恒也不接话,温润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她,活脱脱一个不主动、不拒绝的渣男模样。

    玉衍公主虽然没有主动和男人搭话的经验,却有充分的责骂甩锅经验。她咬咬嘴唇,斜睨金珰珰一眼,声调尖锐起来:“金珰珰,你既如愿嫁给谢郎,为何不好好服侍郎君?”

    金珰珰原本已经开启省电待机模式,被忽然点到名时,懵了几秒。

    好好服侍郎君,她也得有机会见到谢恒才行。从大婚当日到如今,金珰珰根本没见过这个便宜丈夫一面,倒是在偏房里见到不少老鼠。

    老鼠都饿得面黄肌瘦,无端让金珰珰想到前世自己养的金丝熊,一只只又胖又圆。她过意不去,就把馊饭喂了点给老鼠,结果第二天连老鼠都不来了。这阴暗的偏房,只剩她和丫鬟凝雨。

    金珰珰在心底冷笑一声,表面却学着原身的模样,紧张地绞紧帕子,期期艾艾地开口:“服侍……我服侍谢郎了……”

    金珰珰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咬字黏腻不清,好好的一句话硬是被她说得暧昧不堪。她恰当好处地红着脸,抬起眼眸,撞到谢恒幽深目光后快速缩回,倒像真的在害羞。

    既然谢恒堵死了她说出事实的路,那就干脆让玉衍误会下去吧,至少能把她气个半死。

    “你……你……”玉衍公主虽是未出阁的少女,可自小听多了宫里的辛秘,如何猜不到金珰珰在说些什么。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大脑轰鸣,习惯性地抬起手臂,想扇烂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金珰珰不仅没有躲,反而向前一步。

    反正她现在坚强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坚果,根本不怕再挨上一巴掌。倒是她的便宜夫君谢恒,脆弱得像一片烘干海苔,一击成渣。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本古早小说的背景设置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按照金珰珰的性格,她早就一招制敌了。可如果真的动了手,只会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

    毕竟系统给她的任务,始终只有攻略谢恒而已。

    金珰珰闭上眼,侧脸的疼痛却始终没有传来。

    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月白,清淡的香味充盈鼻尖。那不属于她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水,倒似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寒雪,凛冽而清澈,夹杂着草木野花的清香。

    谢恒挡在金珰珰面前,影子彻底笼罩住她。

    骨节分明的大手隔着厚重宫装布料,攥紧玉衍公主的手腕,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公主,失礼了。”谢恒松了手,落下的手臂后撇,护住身后的金珰珰。

    他的声音冷下来,恍惚如碎冰相撞,撞得金珰珰心头一跳。

    痛感互通罢了,不要多想。金珰珰默念几句,压下心底的悸动。

    若今日与谢恒互通痛感的是别人,他也会护着对方。

    她别开眼,盯着桌上冷硬的糕点,抿紧嘴唇。

    她只要赶紧把攻略进度拉满,就能回家了。回家后不仅能开空调吹暖风,还能一天三顿健身餐,蛋白质碳水配比科学,增肌减脂。至于谢恒,长得再帅又能怎样,不过是小说里的纸片人。

    金珰珰调整好心态的时候,玉衍公主的心态却崩了。

    她哪里见过谢恒这样的一面。以往在朝堂之上,纵使面对与他意见相左的朝臣,他也疏离有礼,不曾说过重话。

    可如今,他竟为了金珰珰,这般对待自己。

    他就……他就这么爱吗?

    玉衍公主羞愤难耐,提起裙摆,扭头跑了出去。

    “公主!公主!”宫人们面面相觑,跟在后面追,心底却在打鼓。

    看来,民间传言也不可全然相信。

    人家小夫妻这不是恩爱着吗!

    金珰珰并不知晓他们心中所想,淡淡收回目光,望向身旁的男人:“多谢……”

    她顿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是叫夫君、郎君还是直接喊他的名字?

    原书根本没介绍得这么深入。这段剧情只写了男二多么不情愿,女主的处境多么艰难,至于自己,一个连名字都不上心的女二,推完剧情就被作者扔到了一边。

    谢恒似乎并未察觉她心底的纠结,净了手,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你我夫妻一场,不必道谢。”

    想到攻略任务在身,金珰珰暗暗握拳,给自己打气,“公子今晚要在此留宿吗?”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称呼了。

    倘若叫夫君,倒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两人之间早已成婚。可公子这个称呼,大抵不会出什么错,说不定还能给他一种单身的错觉。

    谢恒微笑着看向她,视线落在金珰珰的侧脸:“早些休息吧。”

    他并未肯定,亦未否定,只是拥着怀里的暖炉,轻咳几声,转身离开。

    “夫人,世子他还会回来吗?”见谢恒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院尽头,丫鬟凝雨探出头,忐忑不安地开口。

    “不会。”金珰珰干脆利落地断了她的念想。

    “可他也没拒绝啊。”凝雨还是不死心,一边帮金珰珰卸下金钗,一边小声八卦,“难不成世子爷心里真的有人?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比我们夫人还好看……”

    听着耳畔的叽叽喳喳,金珰珰弯起眉眼笑了笑。

    她倒是对自己少女时代的纸片人老公有了新的认识。十年前读这本古早小说时,只觉得谢恒这人真当是个世家公子,对谁都能彬彬有礼。他与人交往的界线相当模糊,宛若一道朦胧雪线。

    可如今,她跨过这道雪线,才发现,迎接自己的是漫天寒雪。

    而他的温和,近乎残忍。引诱他人不断靠近,最终甘愿冻死在雪峰之巅。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凝雨为她梳发的手一顿。金珰珰原本被梳得昏昏欲睡,忽觉身后动作停住,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往门口看去。

    陈旧的暖帘被拆下,寒风尚未来得及灌入,就被新挂上的锦帘挡在门外。

    几个脸生的丫鬟依次钻进屋内,扫地的扫地,堆柴的堆柴,熏香的熏香,像是灰姑娘童话里突然变出来的侍从。待屋内焕然一新,火盆子愈烧愈旺,最后退出房间的丫鬟才开了口。

    “夫人好生歇息,郎君今晚在书房看书,怕身上染了风雪,传给夫人,就不过来了。”

    一句话便点明了这是谁的授意。

    金珰珰点点头,斜倚在新搬进来的美人榻上,手指垂在火盆上方,一边摇晃一边暖着手。

    虽然和家里的空调暖风相比,还差点意思,可相比于前几日的凄惨生活,已经好上太多了。

    凝雨揭开漆木食盒的盖子,看着琳琅满目的糕点小菜,惊喜地“呀”了一声:“夫人你看,世子还是在意夫人的。”

    “……想多了。”看着一无所知的丫鬟,金珰珰捻起一块萝卜糕,咬上一口。

    这狗男人只是怕自己冻出病、饿出病来,他会跟着受罪。

    金珰珰现在有十足的把握,谢恒已经发现了——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痛觉。

    这就好办了,至少在他找到破解的方案之前,自己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至于攻略谢恒……

    看着手里软糯的萝卜糕,金珰珰忽觉胃口全无。

    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屋内火盆烧得极旺,猩红火舌舔舐着木柴,不时爆出一声碎响。凝雨拎起木棍,往火芯里通了通,斟酌着询问:“夫人是寒了心吗?”

    以往无论世子何种态度,自家小姐总是热情的像只小狗,飞蛾扑火般地往他身边撞。

    可如今,谢恒开始善待小姐了,自家小姐却格外悲观洒脱起来。

    金珰珰幽幽叹口气。起初接到攻略谢恒的任务时,虽然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心里还是萌生出一丝兴奋。

    只是她忘记了,当初看书时之所以这么喜欢他,纯粹是代入了女主视角去看。如今她却穿成了谢恒最讨厌的女二,再去看待谢恒,难免是一种塌房。简直像对爱豆的嫂子视角切成了粉丝视角,只想“梆梆”给他两拳。

    “我为何要对他心存感激?”金珰珰拖着侧脸,上翘的睫毛被火光点亮,“凝雨,咱们在金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凝雨兴奋起来,“去年冬天咱们还围在火膛前烤火呢,那火里埋着番薯和土豆,老爷还包了叫花鸡,掀开荷叶,热气腾腾的,表面冒着一层油光……”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凝雨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想到前些日子受的苦,再忆起金珰珰出嫁前的幸福生活,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直往妆奁里钻,“老爷向圣上求的算什么恩典,还不如不嫁呢……”

    “别哭了,别哭了……”金珰珰没有哄小姑娘的经验,手足无措地给她拭泪。

    凝雨的眼泪刚止住,看见妆奁里那些金簪耳坠后,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盒金饰还是金珰珰出嫁前带过来了,如今都快过去大半年了,一样新的都没添,反倒为了讨好府里下人,塞出去不少。

    看着快要哭得抽过去的丫鬟,金珰珰幽幽叹口气:“等到了恰当的时机,我就和谢恒和离。”

    待她把攻略数值拉满,她和他断个干净,让他彻底变成前夫。

    凝雨果然不哭了,眼睛被吓得溜圆:“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诨话。”

    金珰珰轻笑一声,不再多语,起身吹灭烛台:“早些歇息吧,今夜难得能睡个好觉。”

    屋内被烘得暖和,新换的暖帘遮住门外寒风,床上堆着新铺的厚被褥,淡淡的皂角香充盈鼻尖。这几日生存条件太差,金珰珰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如今她的精神也快绷到极致,刚一歪上床榻,整个人就像被谁揍了一拳,昏睡过去。

    直到半夜被疼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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