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雪消冰融
(一)
景朔八年六月,已是初夏时节。午日炽热的阳光催人欲睡,夏蝉的鸣叫声却让人心乱。
一日,凌枫下了朝没有如以往般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来到了宫内一处隐秘的小径散步,他的心却越来越迷茫,他也不知下一步要去哪里。
身旁李公公低低出声提醒:“皇上,再往前走,就是辛平宫了。”
辛平宫?凌枫一震,脑海里蓦然跃出这三个字,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却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公公道:“皇上您忘啦?辛平宫是废太子的居所。”
“哦。”凌枫淡淡应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不必跟上来:“朕进去看看。”
辛平宫处在宫中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平日这里罕有人至,久已无人打扫,虽然环境清幽,却更显荒凉。
院内,一名灰衣男子正弯着腰打扫台前灰尘,神情十分专注。这里如今连一个低品级的宫人都没有,台阶上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能靠他自己打扫。只见他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时抬起袖子擦一擦额上躺下来的汗珠,神情安宁平和。
凌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院中,在离他不过两尺处站定,注视着那个扫台阶的男子,良久无语,终沉默着叹了口气。
那灰衣男子似察觉到了他的叹息声,淡淡一笑:“皇上为何而来,又为何叹息?”
凌枫也淡淡一笑:“不为何而来,只为访一访兄台。”
“哦!”凌昱终于缓缓回转身,目光直视凌枫:“既是如此,也好,就让你我兄弟二人再共饮一杯吧。”
当年凌昱虽然在夺嫡之争中败下阵来,被凌枫囚禁于这隐秘的辛平宫,然而在吃穿用度上,凌枫却没有亏待他一分一毫。辛平宫虽久无人居住,不料竟还藏有一坛竹叶青,凌昱却将它存着一直舍不得喝,存放至今日,不想竟等来了这个机会。
拍开酒坛的封泥,凌昱拿来两个瓷碗,为自己和凌枫各倒上一碗,道:“喝吧!”
凌枫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却忽觉喉间火辣辣地灼人。
凌昱摇头淡笑:“皇上,你有心事。”
凌枫道:“这里没有别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吧。”
凌昱继续道:“二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对为兄启齿么?”
凌枫又自饮下一杯酒,苦笑着叹了口气。
凌昱瞧他面色难看,便已然猜中了八九分:“是……是为了她?”他向来了解他这个弟弟,以他的雄心与能力,朝事上还没有他摆平不了的事,唯一令他不快的就只有那个女子。
凌枫被说中心事,也不再掩饰,点了点头:“在她心里,她的哥哥,比我重要。我算什么,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没有把我当她的丈夫。”
凌昱皱了皱眉,自顾自饮下一碗酒,道:“二弟这话言重了吧,弟妹若心里没有你,又怎么会两次冒着生命危险为你生子?若是不爱,她又怎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你们的孩子?”
凌枫冷笑:“之前我也一度这样认为,可直到紫川出事,我才看清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也许,是天意吧。”
凌昱摇摇头冷笑,没有说话。
“大哥笑什么?”凌枫不解。
凌昱淡淡道:“你还是认为,她心里没有你,连我都不信。你误会她,伤她至深,你不够做她的丈夫。”
“……”凌枫双拳紧握,骨节已捏得发白:“我没有误会她,她也没有跟我解释。”
凌昱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身为她的丈夫,却并不真正了解她。她是个极美的女子,也是个骄傲的女子。就算被你误解被你冷落,也做不到继续若无其事跪在你面前乞求你的原谅。因为,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你就此看低了她。”他也不知道,也从没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天,他还会和自己的二弟,曾经的政敌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走到这一步,他谁都不怨,一切皆是天命。当凌枫满面伤感地来找他,与他对坐饮酒时,他分明看到了那个曾经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男人,如今已被这帝位磨得再无当年的风采,脸上写满了沧桑和无奈。那一刻他便已不再怨恨什么,只有深深的同情。也许,少去了当年的针锋相对,放下了过往的恩恩怨怨,放下了彼此的心结,还能平心静气地聊上这许多,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是值得去恨的,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自己。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凌枫霎时如醍醐灌顶,低声喃喃:“你说得对,我并不真的懂她,枉为她的丈夫。”
凌昱道:“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凌枫幽幽一叹,目光迷离:“都半年了,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凌昱伸手重重搭在他肩上,笑道:“心里惦记她,想知道,为什么不去看看她?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他说得语气诚挚,希望能帮他打开心结。
凌枫默然半晌,霍然站起身,疯了般向外冲去。
凌昱盯着凌枫的背影,第一次会心地笑了。
(二)
娴雅宫,紫竹园,流曲回廊内,紫荆身着一件茜色罗纱单衣靠坐在石凳上,她还是精神不济,在床上躺了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今日她是被语鸢强行从床上拖起来拉到紫竹园散散心。语鸢端着一碗燕麦粥坐在她身边,一勺一勺地搅动着送到她嘴边,她却依旧不肯张口,语鸢叹了口气:“怎么,今天还是不想吃么?”
紫荆微微张开眼睛,缓缓转动了两下黑色的眸子,她的眸子依然美艳如初,只可惜早已没了当年的神采。
霜儿拍着小手在院子里蹦蹦跳跳采来一朵小花,凑到母亲身前,将花轻轻插进她鬓边,拍手叫着:“真好看。”
好看吗?可是欣赏它的人,再也没来过。
紫荆唇边泛起一抹苦笑,笑得凄凉。自哥哥走后,他也不再来了,能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是语鸢和孩子们,还有橙儿。那个人曾是她的天,那个人曾说会一直陪伴她,她竟傻傻地信了。昔日誓言犹在耳边回响,可许下这句承诺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来过。
她吃力地抬起手触摸霜儿的小脸,轻轻道:“去玩吧。没……没事。”
“嗯。”霜儿点一点头:“那母妃要记得按时吃饭,身……身体才会好。”
语鸢盯着霜儿欢快的背影,突然重重地将碗搁在石案上,语气冷凛:“你以为你这样糟蹋自己,他就会来看你一眼么?你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他会更瞧不起你!你就算今天就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管你!”
紫荆扑闪的羽睫无声地淌下一滴泪,滴在冰凉的地面上。
橙儿匆匆奔过来,端起粥碗轻轻搅动着,用胳膊碰了碰语鸢:“语鸢姐姐,你就别再刺激她了。”
语鸢冷冷哼了一声,起身离去。
紫荆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橙儿手里的粥,艰难地张了张嘴。橙儿一喜,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想吃了么,来!”
紫荆轻轻翕动嘴唇,咽下了一口燕麦粥。
橙儿拿起帕子轻轻拭去她唇角的汁水,笑着鼓励她:“这样就对了,来,再吃一口。”
紫荆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吃下去的一口粥全吐了出来。
“娘娘!您……”橙儿用力拍抚她的背:“这是怎么了?”
语鸢闻声奔来,扶起了紫荆软绵无力的身子,沉沉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它的主人显见十分心急。只是这边三人却谁也没有察觉到。
紫荆借着二人的力道慢慢试着站起来,凄然一笑:“姐姐说得对,我……我就是贱!”忽然软软倒了下去。
“娘娘!”“妹妹!”橙儿和语鸢疾声大呼。
“荆儿!”凌枫急匆匆赶到,乍见这般情景,不由大惊,冲上去一把抱住了紫荆缓缓倒下的身子。
“这是怎么了?怎……怎么会这样?”凌枫握住她纤细无骨的手,心似被扎得千疮百孔。
语鸢和橙儿见到他来,冷然叹息了一声,纷纷退下了。
紫荆隐隐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然而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是,是你吗?”
“是啊,是我!我来了,这次就再也不走了。”凌枫抱紧她单薄瘦弱的身子,然而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遂将她拦腰一抱,大步向寝殿走去,连声大叫:“太医呢?快,快传太医!”
(三)
凌枫在紫荆榻边不知枯坐了多少个时辰,他发髻凌乱,双眼红肿,满面沧桑,痴痴地瞧着榻上的她。凌枫握住她露在被外的一只手,紧贴在自己脸上,如捧着一件至爱珍宝。他心内微叹:病中的她面色惨白如雪,毫无一丝血色,却还是那么美,如一块无暇的美玉。
“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惹你伤心,以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了。你怎么惩罚我,都没有关系,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他望着昏迷中的她,喃喃道。
穆太医轻轻合上了药箱,望了一眼凌枫,沉沉叹了口气。
凌枫望向穆太医,急急道:“怎么样了?”
穆太医又叹了口气:“宸妃娘娘,她患有先天肺部生长缺陷。”
凌枫一愕:“什……什么意思?”
穆太医道:“这还要从她尚在母腹中说起,可能是她母亲在怀她时曾受到剧烈震动,动了胎气,影响了腹中胎儿,后又险些流产,才致使她在母腹中就先天不足,患有肺部生长缺陷。”
凌枫顿时跌坐在地,喃喃:“所以她的箫声那么动人,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穆太医点头道:“对。患有先天肺部生长缺陷的人,练习吹箫,可以增强肺部的活力,延长寿命。”
“那,这病……有救吗?能不能治?”凌枫焦急地问。
穆太医垂首道:“这……这难说啊。这病从她一出生起就有,一直伴随了她二十五年。自娘娘第二次生产后就一直体虚,这病隐有复发的迹象。此次又因为洛大人的事,让她精神遭受重创,萎靡不振,吃不下多少饮食,故身体越来越弱。这病,终于还是发作了。”
凌枫忽然冲到她床前,欲将她从床上拖起来,狠命地摇着她:“你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要……不要不理我!只要你好起来,我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答应你,再也不惹你伤心了,好不好?”由于身体已虚弱至极,她的身子轻薄得如雪片,软软倒在他臂弯中。
穆太医在旁劝道:“皇上,您别这样。没用的。”
“什么!”凌枫大声吼道:“什么没有用?她都昏迷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醒?你说话呀!整个太医院就你医术最高,你倒是给朕想办法救她!”
穆太医长叹一声:“皇上啊,您就别再难为老臣了,臣这一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臣只能,给娘娘开几副补药,调理调理身子,让她能正常吃东西,先从粥开始。要多让她出去散散心,记住无论如何不能再刺激她了,要让她每一天都心情愉快,这对她的身体有好处。也许……只是也许,还可以再拖上两年。”说罢静静铺纸磨墨写下药方,写好递给凌枫,让他过目:“臣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其余的,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凌枫点点头:“多谢,有劳您了。”
穆太医收起药方,道:“那老臣下去替娘娘煎药了,臣先告退。”
紫荆隐约感觉到有一股浓浓的液体流入口中,十分苦涩,就是睁不开眼。她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可四肢竟然不听使唤了。
凌枫喂她喝完最后一口药汁,伸手替她擦去唇角残留的药汁,微笑:“好了。这样才乖。”
她缓缓挣扎了半晌,终于微微睁开眼,艰难地抬起手覆上他的手背,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你醒了!荆儿,你终于醒了!老天总算将你还给我了!”凌枫大喜,扳正她的身子靠坐在自己怀里:“这样舒服吗?”
紫荆眼中泪光闪动,忽然一大滴泪珠滴下,落在他手背上:“对不起,我……我错了。不要……不要离开我。”
“别说了,别说了。”凌枫用力揽紧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伤心,以后再也不会了。再说……你舍得离开我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把身体养好,别的什么都不要多想,一切有我。”
紫荆轻轻点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凌枫轻轻将她放回榻上:“你睡吧。我唱歌给你听。”
室内红烛已快燃尽,天色已近拂晓,而他竟是一夜未眠。
直到李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外响起:“陛下,该上朝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她,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