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宸妃产女
(一)
景朔五年,洛紫川被凌枫一道诏令派往宣城修建引渠,转眼已快三月。
时值八月,京城已是暑热难当,骄阳似火,宫中女眷皆躲在内殿纳凉,不肯外出。
“这天也太热了,唉!”橙儿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哀叹道,她端来一盆凉水绞了帕子递给紫荆:“娘娘,这么热的天,歇会吧。用凉水浸浸手吧,您都出了这么多汗……”
紫荆正坐在凉亭内绣一方水帕,微笑着接过橙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上淌下来的汗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累。你也下去歇着吧。”
橙儿凑上来瞧了两眼她绣的水帕,不禁笑道:“娘娘的绣艺进展如此之快,奴婢自叹不如!”
紫荆缓缓收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绣好的一方水帕缓缓塞进袖中,在橙儿的搀扶下起身,伸手轻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叹了口气。
这次一定要顺利,也许,会是最后一次了。
橙儿扶着紫荆走到那片花圃旁,笑说道:“瞧娘娘的花开的如此艳丽,上天一定会保佑娘娘平安诞下小皇子的。娘娘这几日只管放宽心,好生将养着,算算也快到日子了,到时一定母子平安。”
紫荆望着这片灿烂的花圃,摇头苦笑:“已经三个月了。不知哥哥,他还好么?不知宣城引渠督造的可还顺利?”
橙儿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接下主子的话。
“侍郎大人吉人天相,引渠一定会督造成功。姐姐如今快要临盆,这些事应不烦姐姐操心了。”远远传来的女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伊娜正由菊儿扶着步入娴雅宫,并吩咐道:“菊儿,把东西放下,去外面候着。”
“是。”菊儿放下一应物什,应声而退。
橙儿见状冷冷挡在紫荆身前,面上充满了戒备:“你来做什么?”
伊娜摇着扇子冷笑:“哟,别这么凶嘛!我不过是来拜访姐姐,顺便恭喜一下姐姐。难道说这就是娴雅宫的待客之道?”
紫荆平静地注视着伊娜,面上无一丝波澜。她缓缓挣脱橙儿的手,冷声喝斥:“橙儿,不得无礼,退下!”
橙儿心有不甘,跺脚道:“可是娘娘,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紫荆打断:“好了。你退下吧,我和端妃娘娘聊聊吧!”遂向伊娜扯出一丝笑容:“坐吧!”
院中只剩下紫荆和伊娜二人。紫荆娴熟地翻开倒扣着的茶杯沏好两杯茶,一杯递给伊娜,莞尔一笑:“不知今日妹妹怎有空光临我这娴雅宫,妹妹有何事请教?你要来,也不早知会我一声,疏于准备,实在惶恐,失敬失敬。还望
妹妹勿怪。”
“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顺道过来看看姐姐。”伊娜笑得如花般灿烂:“想着姐姐这几日就要临盆诞下小皇子,妹妹也该过来恭喜姐姐,祝贺姐姐再得一子。”
“哦,对了。”伊娜笑着将准备的一应礼品堆放在案几上:“略备薄礼,是妹妹的一番心意,请姐姐收下。”
紫荆淡淡扫了一眼石几上堆放的琳琅满目的礼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妹妹的心意,姐姐心领了。只是……皇上有令,宫中的一切用度从简,更是不许私下送礼。臣妾……不敢违抗君令。”
伊娜喝了一口茶水,差点呛住,不禁皱眉嗤笑:“我知道姐姐素来不爱这些排场,不喜奢华。妹妹这也只是带了一些简单的小礼,规格用度并未超过限定。不过偶尔一次,还望姐姐笑纳。”
紫荆点了点案几上的一堆礼品,淡淡道:“既如此,那姐姐就收下了。姐姐谢过妹妹一番好意。”顿了会,又道:“你来了这么久,早该过去探望你的,不想还是劳烦你过来看我。姐姐在此向妹妹赔礼了。”
“瞧姐姐说的,本该是妹妹来拜会姐姐才是。”伊娜抖了抖身上的薄纱,笑:“那姐姐好生歇息,妹妹就不多打扰了。希望不久便能听到姐姐的好消息。”伊娜起身,微福了个身,如一阵风般飘出了娴雅宫。
紫荆手抚胸口,沉沉舒了口气。
“娘娘!”橙儿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没事吧?她,有没有为难你?”
紫荆摇了摇头,借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子:“我累了,扶我进屋吧。我想睡会,天黑前叫我。”
“嗯。”橙儿点头道:“那……那这些东西……”
紫荆声音有些虚弱:“你替我处理吧,分给宫人们或是卖了捐给哥哥修建引渠都可。你看着办吧!”
景朔五年八月二十五,这日天气本来晴好,一丝风也没有。刚过午时,天空渐渐阴云密布,刮起大风。
披香殿外,凌枫正与杨蕊羽对弈。杨蕊羽刚在正南方落下一子,抬头看了看天:“皇上,起风了,看来要变天了。您还要继续吗?”
“嗯?”凌枫沉思着许久未落子,半晌摇头叹道:“朕又输了。皇后的棋艺,朕心悦诚服。”
“皇上过奖了!要不要进殿再续上一局?”杨蕊羽微笑道。
“嗯。继续吧。”凌枫道:“紫川去宣城修建引渠已经三个月了,这三月以来他是只字未提修渠进程,也不知他……他的进展如何?”
杨蕊羽听凌枫提及洛紫川,面上微微一红,心中一动,不知他近日可安好?过了片刻才道:“皇上既然派了他去,难道信不过他?”
“朕当然信得过他。紫川其人心性淡泊放达,这种人做事才能心无杂念,把事办好。朕当初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派他去。”凌枫自顾自说着,似乎并未注意到杨蕊羽的变化。
(二)
天空日影渐被乌云遮蔽,大风渐起,快要下雨了。
杨蕊羽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轻轻道:“皇上,这天阴的厉害,要不……”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名内侍匆匆而来,急急在凌枫跟前跪下,一时紧张话已说不清:“皇上,不……不好了……”
凌枫皱眉道:“何事不好,让你如此慌张?”
那内侍憋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宸……宸妃……娘娘突然腹痛,恐有早产的迹象……”
“什么!”听到“宸妃”二字,凌枫“刷”地变了脸色:“怎么……怎么会这样快?已有多久了?”
那内侍答:“就在刚刚,橙儿姑娘已去太医院请穆太医,特派奴才前来禀报陛下……”
凌枫似已无心再听他多言,抓起案几上的外袍毫不迟疑大步迈出披香殿,向着娴雅宫的方向赶去。
杨蕊羽在他身后叫道:“皇上,这天恐有大雨将至,还是拿上雨具……”话未完,人已去远。
黄昏渐临,天还未黑,娴雅宫却已早早燃起了烛火。宫人、医侍、稳婆忙得不可开交。
紫荆躺在榻上,汗如雨下,发丝一缕缕被汗水黏在额上,一张美丽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她紧紧地抓着被单,却仍挡不住身下袭来的一阵阵巨痛。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面临生产的难关,为什么这一次竟像是比上一次更难熬……
橙儿坐在榻沿上替她擦汗,紫荆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声音弱到几乎连自己也要听不见:“若……若是我……我有什么意外……一定……一定要保……保这个孩子……”
橙儿手一抖,语声哽咽:“娘娘您别这么说,您一定要坚持住,上天定会保娘娘母子平安的。”
紫荆摇头惨笑:“若……若我不在了,你……你代我转达陛下,不要……不要忘记当日之诺。”
“娘娘您别说话了,坚持住,奴婢求您了!”橙儿已哭成了泪人。
凌枫疾步而来,面如寒霜,揪起一个内侍劈头就问:“宸妃怎么样了?孩子呢?”
那内侍已吓得战战兢兢:“奴才这就去……去查问。”
“站住!”凌枫又叫住了他:“你怎么能进去?”一声声凄厉的叫声传来,他的心已揪成了一团,他双拳紧握,一圈圈来回踱步。
“不行!”她的叫声就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已无法忍受这样漫长的等待。凌枫终于一跺脚道:“不行!这样不成,朕进去看看。”
“不行啊,皇上您不能进去,您万金之躯怎能沾染了那晦气……”那内侍猛地扯住他的衣袍下摆,跪地求道。
“滚开!”凌枫一脚踢开那内侍,怒斥:“无知之见!”说着就要举步入内。
一名医侍匆匆而来伏跪在凌枫脚边:“皇上……娘娘的征兆,好像是有什么药催产所致,已经两个时辰了……孩子……就是不肯出来,恐怕……难以两个都保住。奴才……斗胆请示皇上,若要做最坏的打算,是……是要保娘娘,还是保孩子……”突然间,一道惊雷轰隆而至,大雨倾盆而下。
凌枫额上青筋毕露,狂怒道:“朕两个都要!若娘娘和孩子有任何差池,你们都提头来见朕!”说罢就要闯入内室,却被那医侍狠命拽住腿:“皇上,不能进去,里面晦气……”
“无知浅薄!”凌枫狠狠踢倒那内侍,冷冷抛下一句话:“都给朕在外面守着!谁敢阻拦朕,难道都不想要脑袋了么!”便头也不回地冲进内室。
忙忙碌碌的宫人、医侍、稳婆见皇上突然驾临,顿时吓得三魂出了七魄,全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跪了一地。
“还不继续去伺候着!”凌枫冷冷抛下一句话,大步冲到紫荆榻边,用力握住她垂下来的手,抚上她苍白的脸颊:“我来了,荆儿,你……你睁开眼看看,你一定会没事的。”
紫荆仿佛能听到他的祈祷,吃力地微微睁开眼:“枫,我……我……”
凌枫帮她理顺额上贴着的乱发,柔声道:“深呼吸,别说话。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宝宝也会平安。”
“快了快了!”稳婆一边替她按摩宫腔一边道:“快了!娘娘坚持住,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
凌枫大喜:“荆儿,再坚持一下,一会就好!”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冲破天际,稳婆惊喜地抱了孩子洗净了身子,用棉布包好递到凌枫面前。
紫荆也耗尽了最后一分残存的力气,意识渐渐混沌,猝然昏了过去。
“荆儿!荆儿!”凌枫急急摇晃着她的身子:“你醒一醒,就能看见宝宝了。”
“皇上!”稳婆抱着孩子交给凌枫:“恭喜皇上,小公主平安降世!”
到底还是个公主么,凌枫缓缓转过身接过孩子,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你们也忙了一天了,下去吧。穆太医留下。”
凌枫抱着柔软的襁褓,看着小小的婴儿,粉嫩的一张小脸,五官却很清晰。他似乎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们的小公主,她长得多像你。她一定会平安,快乐的长大!”
橙儿欣喜地叫道:“小公主长得真像娘娘,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穆太医上前,探了探紫荆的脉息,跪地禀道:“禀皇上,宸妃……娘娘生产时间过久,气力耗尽,身体虚脱,所以暂时晕迷。臣为娘娘施针推拿,娘娘应该不久就会醒来。”
凌枫点一点头:“好,那便麻烦您了。”
如墨夜色笼罩大地,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三)
这一觉睡得好长,紫荆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承欢母亲和哥哥膝下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在睡梦中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呢,再无法在哥哥的荫蔽下快乐的生活,她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已有了需要她守护的人。
朦胧中似听见有轻微的人语声,她却依然挣扎着不愿醒来。
“你不是已经施过针了吗?她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醒!”凌枫转头低声喝问穆太医,面色不悦。
“这……”穆太医也有些摸不清楚状况:“皇上莫急,娘娘已无性命之忧,应该不久……”
凌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早说过不久,不久。这都第几次了,可她还是未醒……”凌枫紧紧握住她的手,沉沉叹了口气。
“……”穆太医面色尴尬,过了好半晌才开口:“皇上啊,这个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嘛,鬼门关前走一遭。方才娘娘情况危急,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况娘娘又是早产,这昏迷个几天也是常事……”
他后面说什么凌枫似已未闻,他脑中像被什么东西轰然炸响一般,他“腾”地站起,霍然直视穆太医,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你说什么?”
“呃……”穆太医被凌枫这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自知多言,此刻就如老鼠见了猫般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说!”凌枫冷声喝斥。
穆太医此刻像吃了只死苍蝇般难受,吱吱唔唔:“臣……臣是说,娘娘气血亏虚,所……所以才……况……况上次的早产已落下病根……娘娘体质极其虚弱,本不宜再孕育子嗣……若今后再有孕,只怕很难过了那一关……”
“够了!”凌枫额上青筋直跳,疲惫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皇上!”穆太医此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劝道:“您已经守了几个昼夜了,去歇息会吧。这里有臣和橙儿姑娘守着,您大可以放心。若娘娘醒来臣即刻……”
凌枫突然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穆宗盛,朕只问你一句。你今日说的话,可敢以性命担保?”
穆太医听闻,“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皇上,臣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哪!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皇上若要臣起誓,臣愿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
“好了!”凌枫扶起他,点点头道:“朕信你!”
凌枫定定望着榻上的紫荆,双手抚上她的脸,竟有一滴滴泪落下!
原来她的身体已虚弱至极,本不能再强行透支体力孕育子嗣,可她什么都不肯说。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此番竟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只为了留住他的血脉。
记得他曾在先皇的病榻前答应过要做一个仁德有为的帝君,造福百姓,如今他并没有食言。可原来这就是代价!
他在心里冷笑:仁德之君,却连他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何以守护这天下!
“你们都出去吧。朕……想静一静。”凌枫略挥了挥手,淡淡吩咐。
“荆儿,我从不知,你为了我竟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是……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凌枫低声喃喃,哽咽得再说不下去。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子,一定加倍对她好,再不让她承担半点风险,受半点委屈。
泪水一滴滴从他眼角滑落,滴在她脸颊,似一朵带泪梨花。
“嗯……宝宝呢……”紫荆轻轻□□出声,奋力睁开眼睛。
凌枫吓了一跳,缓缓看向她,这才确信是真的。他大喜:“荆儿,荆儿,你终于醒了!”
紫荆缓缓抬起手去触摸他的脸,却发现一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她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的不成样子,无比心疼:“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傻话。”凌枫将那小小襁褓抱到她眼前:“你看,我们的小公主,她长得多可爱。”
紫荆目光转动瞧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脑子“嗡嗡”,蓦然苦笑出声:她冒了如此大的风险为他保住的这一点儿血脉,到底还只是个公主么?
“怎么了?”凌枫笑着安慰她:“是公主也挺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未必就非要是皇子。”
紫荆用力抬起手,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向他挤出一个微笑。
凌枫轻轻吻住她的掌心,柔声道:“以后,不可再瞒着我冒这么大的风险了。倘若……你有个什么意外……你让我上哪去找第二个紫荆……”
“不会了……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紫荆笑摇了摇头。
紫荆缓缓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觉浑身虚脱无力,手足竟不听使唤。
“来。”凌枫忙扶她坐起,靠在他怀里:“这样舒服一点了吗?”
橙儿轻轻推门而入:“皇上,娘娘的药好了。”
“把药给朕,你下去吧。”凌枫端过药碗,一勺一勺轻轻搅动着,待觉不烫了再送到她唇边。
黑浓的药汁入口,紫荆皱了皱眉,轻轻扭过头。
“怎么?很苦吗?”凌枫道:“就算很苦,为了你的身子,也要把它喝完。一会我让宫人给你拿点蜜酪。”
紫荆幽幽点了点头,任由他把那一碗苦涩的药汁喂她喝完。
她何德何能,能让当朝帝君亲自喂她喝药。她望着他的侧脸,暖心一笑。
这一刻,满室清辉。他是她的朗朗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