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六宫专宠
（一）
景朔五年大年初三，娴雅宫。紫荆正在院中陪着两个孩子堆雪人，石阶上刚刚堆起两个雪娃娃的雏形，霜儿的一双小手已是冻得通红。虽已是隆冬时节，霜儿裹着一件夹袄跳上跳下忙着铲雪，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紫荆披了件貂皮大麾，浑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却还是冻得忍不住来回搓手。她自小体质虚寒，本就怕冷，这在院中站的久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了！”霜儿和渊儿欢呼着，在他们的努力下，院中已经竖立起了四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他们拣来几颗石子做雪人的眼睛，几片枯叶做嘴巴、鼻子、头发。此番“杰作”终于完成，兄妹二人拍着小手兴奋地叫着。
“母妃！快过来看呀！”霜儿欢快地叫着跳上台阶去拉紫荆下来观赏她的“杰作”，紫荆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道：“霜儿的手真巧，这么快就堆好了四个雪人。你冷不冷？”
“荆儿，你又在胡闹了。外面天寒地冻，冻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还不乖乖回屋呆着去？”
一声低沉的男子声音传来，正是凌枫。他身披一件玄色大麾，疾步走到紫荆身边，捉起她露在外的一双手，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只听他低声呵斥：“看你，手怎么这样凉，快回屋捧个手炉暖暖。”声音隐有一丝怒意，但依然掩不住宠溺。
紫荆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不停吹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笑道：“我，我在陪孩子们堆雪人呢，昨日天降大雪，到今日还未曾化去。难得孩子们有此兴致，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
凌枫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与自己亲近，不由就势搂紧了她，面上却是一怒：“那也不能……”却见霜儿和渊儿已经连跑带跳地奔到他身边，扯住他的衣袍下摆，娇声道：“父皇！”又伸手一指台阶前的四个雪人：“父皇你看，这个是父皇，这个是母妃，那两个是哥哥和霜儿。像，像不像？”
凌枫朝霜儿手指的地方望去，怔了半晌，一股怒气再也无力发作，转瞬哈哈大笑起来。
紫荆依偎在他怀里，眨着眼，微微而笑，眼眶已然微微湿润。
这四个雪人，他们一家四口，再没有旁人相扰。
多希望日子能永远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似水流年，恬静安然。
霜儿一脸期待地望着凌枫：“父皇快说像不像？这个，像不像父皇？”
“呃，这个……”凌枫一脸尴尬，半晌才勉强笑道：“像！霜儿是个手巧的孩子！”
紫荆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不禁掩唇轻笑起来。凌枫抬起她清秀的脸庞细细端详，恨不得啃上一口。
紫荆笑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发丝来回摩挲在他脸上。突然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脚下一个踉跄不稳便栽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荆儿，荆儿！”凌枫焦急地唤她，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母妃！母妃！您怎么了？”渊儿、霜儿兄妹俩也跟着着急唤道。
凌枫吩咐橙儿照看两个孩子，将紫荆拦腰抱回内室，急召太医入内。
“皇上不必惊慌，娘娘并无大碍。”说话的正是穆太医。
“那怎么会突然晕倒？会不会是受了风寒？”凌枫并不信，又追问道。
穆太医收起药箱，又向凌枫躬身一礼，道：“老臣先恭喜皇上了，恭喜娘娘。”
凌枫怔了一瞬，才蓦然反应过来，难道说，这是真的？他喜极而泣，上前紧握住紫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停唤道：
“荆儿，荆儿。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上天如此眷顾我们，这是真的！”
这时紫荆已缓缓醒来，吃力地微微睁开眼，他的模样模糊地映入眼帘。她吃力地抬起手，缓缓道：“我，我怎么了？”
凌枫刚要开口，穆太医上前道：“老臣先恭喜娘娘了。娘娘上次早产使得体质较弱，此番能再次有孕也很是不易。老臣这便为娘娘开两副安胎药，每日早晚两次煎服。娘娘且放宽心，安心静养，定能保小皇子平安降生。”
“这，这是真的？”紫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撑起身子望着凌枫。
凌枫将她拥入怀中，手抚上她的小腹：“千真万确。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再想了，乖乖静养。相信我，我一定能保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
春节过后，凌枫下了一道不可理喻的禁令，将紫荆禁足在娴雅宫一月，同时不许任何人接近娴雅宫。
一时间宫中纷纷揣测宸妃因何事与皇上闹翻，皇上将其禁足以示惩戒。凌枫对此无意作出任何回应，只命穆太医暂时不要将紫荆怀孕一事宣扬出去。
紫荆因为被禁足，两个孩子很快便被侍女嬷嬷接走照看，一时觉得清寂无聊，只轻轻倚在榻上看书。她这两日只觉胃口不佳，吃得很少，人总是犯困，有时看着看着书也能睡着。
凌枫每日下了朝处理完政事就会立即赶过来看她，陪她一起用膳，一起对弈。
这天凌枫来的时候正见紫荆在榻上阖目而眠，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凌枫笑着取下了她脸上的书，拿在手里看了看，竟是一卷《史记》。
紫荆突觉脸上一凉，缓缓醒转，见凌枫正拿着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紫荆懊恼：“把书给我！”
（二）
凌枫玩味地瞧着她，玩心大发，把书悄悄藏到了身后。
“把书还给我！”紫荆急了，一溜烟跳下床就要去抢书，却是一个站立不稳栽倒在他怀里。凌枫双臂一窟将她锁在怀中，伸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笑了：“没事就好！”
“什么？什么事？”紫荆十分气恼，自己今日的窘样全被他看了去，可他却依然笑的没心没肺！
凌枫大笑，拿起书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你呀！平时疏懒惯了的人，怎地今日突然想起看《史记》来了？”
紫荆微微羞红了脸，仰起头直视他，“噗嗤”一声笑了：“我突然想看了，我乐意！”趁凌枫一个不留神悄悄把书抢了回去，拿在手里得意地笑着。
“好好好！娘子爱看书是好事，以后你想看什么书，孤都差人送过来。”凌枫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的神情，扶她于桌案边坐定。
紫荆摇头叹了口气：“以前哥哥总催促我多看一些书，我总觉得麻烦，每次都不大乐意。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多读点书，如今总觉得自己的储备不够。”
凌枫笑叹：“难得你有这份心，如今总还不算晚。”
紫荆把书翻到刚才读到的那一页，继续做着批注。凌枫看着她专注的神情，不忍打断她，想了想还是淡淡开口：“再过半月便到了二月仲春的花朝节了。今年的花朝节，宫里上上下下已开始筹备了。你想去看看吗？”
“嗯。”紫荆应了一声，复又摇摇头：“还是不了。臣妾如今身子多有不便，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凌枫松了口气：“也好，你素来不喜应付这种场合，不去也罢。太医说你现在更需要静养，为了我们的宝宝，你就安心待在寝宫吧。”
花朝节的习俗有着悠久的历史。花朝节时值二月仲春，芳菲盛开，绿枝红葩。相传，每每花朝节来临之时，人们都要结伴到郊外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
据说每到花朝节，民间有众多的花农花贩或其他的农民此日会会集在花神庙前，杀牲供果以祝神诞，或演戏文娱神，引游客前来观看，形成热闹的庙会场景。他们有时也会选择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举行“斗花会”，“扑蝶会”等活动，或在夜晚聚众提灯游行，谓之“花神灯”。
大胤皇朝历来十分重视这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每每花朝节来临前一个月宫中上下就开始筹备，时节那日各宫后妃、太后、诸皇子、公主、宫女皆齐聚一堂赏花，题花诗、题花画，可谓是宫中几大盛世节日之一。
今年的花朝节由于凌枫提倡节俭故推迟了半月才开始筹备，并严令不许铺张浪费。
景朔五年二月仲春，花朝节。这日皇后率众宫人命妇一早便来给太后，皇帝请安，之后众人便齐行至后花园赏花。皇后提议大家来“斗花诗”，问凌枫要不要也随大家一起同乐。
凌枫笑道：“朕就不献丑了，题诗朕并不太在行。你们玩的尽兴就好，若你们需要，朕也可以来给你们当一回考官。”说着又吩咐侍女摆上一碟碟糕点，笑道：“这是御膳房新近做的百花糕，各位尝尝吧。不过，也要对的出诗来才有福品尝哦！”
伊娜环望众人，突然冷笑：“哎呀，今日这大好时节，怎么能少了宸妃姐姐呢？不知今日，宸妃姐姐为何不来陪皇上一同赏花呢？”
一语既出，四下顿时寂然无声，凌枫脸色微变，面露不悦。
杨蕊羽瞧见他脸色愈见阴沉，刚要开口，却听伊娜继续道：“宸妃姐姐既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又是这宫里最有才情的女子，这‘斗花诗’怎么能少了她呢，大家说是吧？”说罢一双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瞟向凌枫，似乎迫切地想看他如何应对。
杨蕊羽望向凌枫，面露焦急之色，手心里微微捏了把汗。
却听凌枫不急不徐地淡淡开口：“多谢端妃关心，朕该替宸妃谢谢端妃才是。只是真是不巧的很，宸妃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前来，又不好拂了大家的兴，朕便让她留在娴雅宫静养。端妃的这份心意，朕定会替你转达给宸妃。”
“哦？病了？”伊娜故作惊讶地道：“宸妃姐姐得的是什么病？可要紧？可有看过太医？”
凌枫淡淡道：“已传过太医看诊，并无大碍，就不劳端妃挂心了。”顿了顿，又道：“大家可以开始了。”
杨蕊羽终于长出一口气，揉着额角宣布：“规矩是，诸位轮流斗花诗，可以自题，也可以引用前人的句子，谁若对出一句便品尝一块陛下分赐的百花糕。”说罢清了清嗓子，吟道：“花朝二月雨初晴，笑语相将北郭行。折得湘桃刚一朵，小鬟偷插鬓云轻。”①
“好！”众人纷纷鼓掌喝彩。凌枫笑赞：“皇后真是好才情，杨氏女果然不同凡响。”一挥手命侍女将碟中一块百花糕赐给她。
杨蕊羽有些羞愧地应了，拈起碟中的一块百花糕，轻咬一口，果然香甜可口。
伊娜见状脸上阵红阵白，心里十分不甘。可大家正玩得兴起，无一人再理会她，遂忿忿跺了跺脚，气哼一声不再说话。
注：①此处为引用前人诗句。
（三）
虽已是二月仲春时节，京城的寒气却未完全退去，风刮在脸上依旧是寒意侵人。花朝节宴还未撤去，刚过未时，空中竟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娴雅宫，紫荆手握半卷书稿，斜倚在廊下，心思早已不在那半卷书稿上，目光不自禁瞟向院中已落了半边雪的花圃。她放下书稿，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走到花圃边，想掸落叶上的积雪，入骨处尽是冰凉。她猛地一缩手指，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却依然觉得有些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娘娘，今日是花朝节。娘娘虽未能参加花朝宴饮，皇上还专门差人送来御膳房做的百花糕，您尝一块吧。”橙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捧了托盘立于紫荆身后。
“嗯，放那吧。”紫荆没有回头，淡淡回道，依旧不动声色专注地数着地上的落叶。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紫荆手心接住一片雪花，曼声吟道。
“诗是好诗，可惜无酒！”凌枫大笑着迈入院中，缓步至紫荆身边揽住了她。
紫荆笑：“酒是没有，只可惜了今日这大好时节！”
凌枫促狭笑道：“佳人在侧，即使无酒亦不辜负这大好时节！”说着手滑向她腰肢。
紫荆斜睨了他一眼：“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王府酿的那桂花酒么？”
“记得，那是我们一起酿的第一坛酒。”凌枫微笑道：“我一直珍藏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紫荆似回想起了往事，忽然摇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再尝不到你的手艺了。”
凌枫知她又回想起了往事，脸色一凝，安慰她：“等你身子好了，一定让你尝到我们的桂花酒。”他的手禁不住抚上她的小腹，柔声道：“怎么样，宝宝今天乖不乖？”
紫荆右手搭上自己的小腹，轻轻覆上他的手背，苦笑：“他呀，跟他父皇一样调皮，就知道折腾他母妃。”
凌枫怔了一瞬，也只好苦笑道：“宝宝要乖，别再让你母妃受苦了。”末了又叹道：“也许这个小皇子以后像我呢！他似乎已能听懂我说话。”
“也许会是个公主。”紫荆淡淡道：“若是公主，你又当如何？”
凌枫怔住了。是啊，若宸妃此次诞下的是公主，他又该如何？渊儿就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己辛苦打下的这江山，以后真能放心地交予他吗？而宸妃若要再次有孕，怕已是十分困难了。
皇帝钟情于宸妃，这已是宫中众人皆知的事。宸妃虽已为皇上育有一子一女，可皇上不肯广纳嫔妃，至今也只有这唯一的皇嗣，若是长此以往，必不致江山稳定。他明白，若是时日一久，大臣们甚至母后都会极力劝谏他广选秀女，开枝散叶，以保江山稳定。而江山稳定，乃社稷之福。
皇上子息薄弱，数十年后朝中难保不会由权臣独揽，届时渊儿的处境危矣！
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可他，不愿违背昔日诺言，不愿让她心寒……
许久得不到他的回应，紫荆蓦然松开他的手，悄悄背过身去。
“荆儿！”凌枫一惊，手上加力狠狠将她拽回怀中，用力紧抱着她，声音暗哑：“不会的。穆太医不是说，看脉象是位皇子吗？穆太医行医多年，应该不会有错。再说……我们还有渊儿！”
紫荆摇摇头，凄然一笑：“若真是位公主……我只问你，你会不会另纳嫔御？”
凌枫沉默了半晌，才苦笑叹道：“如此，那也是我的命。我一生征战四方，手上染了无数人的鲜血，这也许是我应得的报应吧。倘若老天从我这里收回了子嗣，所幸还有你在我身边，你是老天赐予我的珍宝，只要我们还有彼此，便已足够。”
紫荆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欣然地笑了。
有你这句话，便已足够。
凌枫轻拍她的背，笑着宽慰她：“其实若真是公主，也没什么。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会一样爱他。我们的公主，我会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让她享受无尽尊荣……”
“不！”紫荆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公主，我只想求皇上一件事。”
“什么？”凌枫狐疑地问：“你说。”
“自由。”紫荆轻轻吐出了那盘桓在她心头已久的两个字，顿觉心中舒畅了不少。
凌枫恍然，霎时间明白了她所求的是什么。默然半晌，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无论将来等待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她都只希望她的女儿能平安快乐，不受皇家所累。
自由，一个多么可爱的字眼。可生在皇家，这两个最简单平凡的字，却成了奢侈。
但他答应她，不论将来怎样，一定会给他们的女儿皇族之外的，自由。
“可是渊儿……”紫荆轻声叹息：“你真能放心把我们一起辛苦打下的这不世基业交给他吗？”
“他还小……”凌枫道：“我会慢慢地培养他，教会他一些东西。我相信，他将来一定可以受得起，我给予他的一切。”顿了顿，又笑道：“你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
紫荆笑着垂下了头，伸手缓缓勾住他脖颈。
凌枫一愣，手一紧，蓦地拦腰抱住了她，唇角溢满了笑意。
紫荆“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