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旧照片:「厚厚的玻璃墙面里银发少年正望过来,身上空空如也,苍蓝的眼睛在重叠的光下有一只是橘橙色的,他的眼神冷漠厌世,手指抓紧了底下的毛毯,抿着唇皱着眉,侧着身子十分抗拒,门上的银锁反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从我们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
曾经的同事给你带来一些东西,他的照片夹在一堆杂物里掉出来,你发会呆儿,看见前同事凑过来对你挤眼,把照片的灰扇了扇,放入相册里收起来。
你盖上相册,无所谓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初见面那段时间,他一直很乖巧,非常乖巧,乖巧到让我认为他不会和其他宠物一样捣乱,给他打开了门……”
路人乙:“哦?你还会做这种事?”
你怂怂肩,对过去露出一个自讽的笑。
“那个时候刚刚入行嘛,年轻人心软也愚蠢。”
路人乙:“然后呢?”
然后呢?
身为那里的工作人员,你们都知道然后会是什么样的,你面对捧场的前同事,漫不经心地说起然后。
“然后啊……我开门后,他就逃跑了。”
你看着前同事脸上的笑撇嘴,回忆随着讲述流到面前。
“出了门立马从乖巧变得张牙舞爪,开始威胁我。”
乖巧和温顺在他翻身而起的时候破碎,一刻间你恼火于自己的被欺骗,也恼火于他的伪装。
但是面对宠物露出的那点尖牙软刺,你对他逃走的慌张逐渐消减,反而开始怜悯他。
他是聪明的,却不知道自己来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路人乙:“没逃掉吧。”
逃不掉的啊。
“当然啦,哪怕我那时候还是个新人,也肯定会比在笼子里呆久的要厉害吧。”
你身为守卫所擅长的打架技巧对他根本用不上,光是力量的对比,正常情况下的男人也胜不过,更何况是被圈养着不允许长出利刺的宠物呢。
最后你把他关回了笼子,他隔着玻璃与你对望,你心有余悸,一边把锁拧紧,一边喊他小骗子,后来这个绰号便成了你心中他的名字。
路人乙:“啧啧,没惩罚他?”
“我说了,那时候心软也愚蠢。觉得是我自己打开笼子的,要是让老板知道我差点让他跑掉不得骂死我?所以什么也没说。”
时至今日,你打从心底接受不了施下惩罚的程序,即便你已经会了不少,也明白教训与教育并不相同,有时为了让宠物更好生活,需要这些正常的手段,但你永远愚蠢且心软。
路人乙:“自己没做点什么。”
所有人都有这个默契,遵照规则来进行私下的发泄,看不出痕迹的伤口与口头上的羞辱谩骂,这是老板允许的。
就像那张照片一样,哪怕录下视频,只要不传过这个圈子,转出去让大众知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顿了顿,然后摇摇头。
“没有……新人不总还当生命是生命,人是人嘛。我开始也有这个毛病,认为他可怜,什么都没做,还给他继续喂饭。”
进入这个行业的你不会是个好人,但你是个正常人,对掌控在手中无力反抗的生命并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路人乙:“好人呐。”
半讥讽半感叹的话语传入你的耳朵,你说:“别笑我。”
路人乙:“你继续。”
“他很漂亮,脾气也特别,被抓回去后该吃就吃,冷漠夹刺又格外温顺……那段时间我盯着他看了很久。”
路人乙:“新人的毛病。”
其实你不好色,这样一具具呈现的行尸走肉,再怎么□□也因为灵魂的失彩变成肉干。
你难以理解没有人格填充的玩偶有什么可令人心动的地方。
你看着他,只是因为他的灵魂还在且仍会发光。
不可磨灭的,是因为年龄尚短,还是因为心火坚毅呢?
你不愿好奇工作里的任何事情,但眼睛落在他身上很久,不带□□,不带恶意。
“嗯……忘了逃跑之后我们是怎么相处的,后来我见到了更多的宠物,不再负责那块区域。”
那段时日短暂,你对他记忆犹新,却不准备多讲,讲得太仔细,好像你又让他在别人面前裸露一回。
路人乙:“变异的真快。就没再见面了?”
“有一天,我负责管着两个长得很像,但是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宠物。”
你没有接话,自顾自说到另一部分。
其实你知道自己不该再开口了,只不过回忆到了这里,所有的事情都随着辞职成功变成不能再提起的过去,想起来那一张张脸,你继续说了下去。
“老板说这两个是没人要的,问我要不要接手……”
路人乙:“哎呦!可捡着了!”
两个年轻而稚嫩的孩子,你有些心动,不是出自别的什么,只是想自己能伸出手。
可是你又理智地想,你帮不了多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开始犹豫了几天,出差回来,年纪大的那个突然死了……原来是被他们抓上手术台变性,结果没熬过去。”
路人乙:“常有的事情!”
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情,所有人不以为意,你早已习惯,却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晰感觉到死亡的轻易。
从前那些死去的宠物,你曾经打过照面,有过一段相处,但究竟只是工作。
这两个孩子从头到尾是你一个人在照顾,因为他们没有人愿意管。
你在工作之余接济饲养他们,整整两个月,每一天都看着他们的变化,看着他们对你熟悉,尝试靠近。
温顺的乖巧的宠物,就像你第一次见他那样的乖巧,而他们不会变成骗子也不会对你攻击。你摸着铁笼中低下的头,忍了又忍,想了又想,再三思索……
直到死亡来临,带走一条熟悉的生命。
“后来我就下了决心,准备带小的回家。”
路人乙:“他呢?”
“我只想着小的,已经顾不上他了。”
路人乙:“人啊,啧啧。”
他是精美的商品,你从没有打算过要拿工资买下他,从没有幻想过要得到他,也从没有思考过你与他的未来。
你能得到的,也敢得到的,只有没有价值的商品。
那些铁笼与玻璃墙面里的玩偶太多,早已让你麻木,他是特别的,但与你无关,你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足够清醒,不会为一个宠物毁掉自己的生活,可你心软且愚蠢,所以又做出了别的选择。
“我准备一个新家,打算和那个孩子好好过……到了手续通过的那一天,我把他领回去,那孩子胆子小,前面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照顾他,熟了便跟我亲近了,只肯和我亲近。”
他和他的区别在哪里呢?
如果是那个骗子,来到这里之后就会想办法逃掉吧。
可是那个孩子不是,他脆弱而懵懂,幼小又怯懦,一点点警惕心很快被融化掉,就这样信任且跟随着你。
你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那张普通清秀的脸,那双琥珀色眼睛,那头顺滑发灰的头发,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年身体,柔弱而温顺的性格。
那个孩子从来都是沉默而安静的,没有理会过其他人,只对你说话,对你喊痛。
路人乙:“你不会和他结婚了吧?”
“没来得及。”
你从没有想过要结婚,对建立其他的关系不感兴趣。
你记得他在你的怀里乖乖的,你为了不越界,不犯罪,不造成再度伤害,只对他说,你是他的姐姐,却没来得及听到那一声回应。
路人乙:“怎么了?这都没来得及?”
“第二天,我被人抓了。”
路人乙:“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他报警了?”
“是我自己惹来的事情。”
路人乙:“活该嘛!那后面呢?他也逃跑了?”
“我拜托朋友替我照顾他,朋友怕照顾不好,送回老板那里……我相信老板,在牢里好好呆着,反正事情不大就关一两个月。”
路人乙:“那还挺幸运。”
是吗?
你在下班的时候被突袭的警察抓到,没有来得及回去再见他一眼。
人生在这里出现转折,你刚刚带回家的孩子熟悉了这个家一点又被送回去,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你不是不要他呢?
你曾经犯下的事情,今天得到报应,你承认活该,却想他无辜无比。
“中途我接到电话,说那孩子死了。其他人想瞒过我,但说我出来就晓得,所以提前告诉我。”
路人乙:“这……”
“我出来以后打听,刚刚进牢没几天他就去了。医生说莫名其妙死掉的,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了,可能年纪小有什么毛病没检查出来。”
你见过那些突然死掉的宠物,明明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再见面就冷冰冰下去。
你不是好人,见过死人,但那个乖巧依在你身边的温热身体,你没想过会突然冷下去。
路人乙:“那里的人是容易得些什么。”
“我没敢问他的尸体怎么处理的,那些人处理的办法,我们都知道,残忍又简单。正规的处理,老板不会出那个钱的……也没人认为我会出钱,所以没人帮忙。”
怎么处理呢?
一个垃圾袋、一个手术室、一个焚烧炉、一个垃圾桶……直接变成灰烬都是善终。
他不会变成灰烬,因为他没有价值,因为他还有价值。
活人已不在,你不再去想尸体,你已猜到了他在哪里。
不打算得罪老板,不打算毁掉自己的生活的人,不打算追问下去。
路人乙:“你还是太心软了!”
“毕竟是入行不久的新人。
可能是情绪太明显,有一天老板带我到笼子面前,指着比我带走的那个孩子更漂亮名贵的宠物说,要送给我。”
路人乙:“谁呀?”
“那个让我打开牢笼的骗子。”
路人乙:“看照片可不是随便能送的货色。”
“他主人不要他了,很久没来接,这里也不打算继续养……老板说,如果我想要,就把他送给我。”
你很难说那时候自己都想了什么,玻璃墙面里的人听见外面的谈话了吗?他又会想什么?
老板走后,你站在那里看着他,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
乖巧听话的灰发少年模模糊糊印在玻璃墙面上,你想起来,你只给那个孩子拍过两张照片,这就是你们的全部了。
路人乙:“你们老板真大方,是不是看上你了?”
“老板不是同性恋。”
你对这句玩笑嗤之以鼻,那个女人有什么算计你想不明白,后来便不必再想了,因为你没得到他。
路人乙:“你养了他吗?”
“我没来得及。”
路人乙:“嘿!又没来得及?”
“嗯,没来得及。”
路人乙:“怎么个没来得及法?”
“我又犹豫了。”
路人乙:“你真是活该!”
犹豫的原因是一样的,你有过一次经验更难以决定下心去接走他。
冰蓝色的眼睛盯向门前的你,寒冷的冻结的湖泊化不开。
你看见一片苍白的灰烬,泥泞之中的骨骼。
你犹豫不决,因而失去了选择。
“他被人带走了。”
路人乙:“让你当断不断吧!”
“你能不能态度好点?”
路人乙:“哦,那你说不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人死了。”
说得够多,你不想再说,把相册塞进柜子里锁起。
死亡消息传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把他们的相片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再锁起,同时决定换一份工作的。
路人乙:“我就知道,那个地方,像他这种,啧啧,难活!”
“你别知道了,快点离开吧,做下去迟早完蛋。”
路人乙:“这不是在算计么……要不要我给你接一个宠物出来?”
“这……”
路人乙:“你还犹豫,看来你天生没这个命。”
“滚!”
“要是那一天……你会怎么样呢?”女人已经不再从事过去的行业,一身肌肉都用来耕田,她回到田野畔边,望着山林间的飞鸟自言自语,“我又会怎么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