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鬼(3)

    窗外的阳光很明媚,可姜星叶浑身发冷,连筷子都拿不太住。

    她放下餐具,把在颤抖的手放在了餐桌下。

    顾禹时神情一黯,只是把他那份推给了姜星叶。

    “我虽然能够碰到,但不能吃到。”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在看见落到餐桌上的小水珠后愣了愣。

    啪嗒啪嗒,没有停歇。

    本来是坚强独立的孩子,却因为他掉了一次又一次的眼泪。

    反差感总是很迷人,至少对顾禹时来说是这样的。

    在肢体语言、情绪表达等方面,对方给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说对其它人都大声吠叫、凶神恶煞的大型犬,唯独在自己主人面前哼哼唧唧,不是在撒娇,就是在撒娇的路上。

    这种偏爱和特殊应该很少有人能拒绝吧。

    顾禹时拿着湿巾给她擦眼泪,突然有些后悔。

    他是不是不该出现,或者换一种保护方式。

    再哭下去,眼睛就真的睁不开了。

    好在姜星叶也很快地调整了情绪,但她自己没什么负担。

    她这么多年才哭几次呢,偶尔哭哭释放情绪什么还是对身体有好处的。

    直直地掉落在那片温柔的灰色海洋里,姜星叶还是决定开口:“你的眼睛,是因为你的身份变了才改变的吗?”

    他眼睛原来是琥珀色的,现在却成了很淡的雾灰色。

    顾禹时点点头,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干脆就先说了:

    “我的确死了。也已经变成了鬼。”

    他的脚始终没有挨到地上,周身也一直湿漉漉的,像刚从河里捞上来。

    “我的记忆很混乱,想起来的不多。”

    死前的走马灯里,他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像是在冰冷又漆黑的地方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茫然到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还没意识到自己死了,像是刚出生的小孩子,还在挣扎适应,浑浑噩噩的。”

    醒来之后他四处游荡,将自己的身体修修补补,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去上班,却发现没有人看得见自己,才发现已经死了这回事。

    顾禹时的讲述还带着笑意,像以前给她讲笑话的样子。

    可这明明对他来说沉重黑暗,一点都不有趣。

    “后来发现我没法离开邬镇,于是整日里开始晃荡。当然是在晚上。”

    没有人也没有鬼告诉过他要怎么样当鬼,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

    往常客厅的窗帘在白天就是个摆件,现在却拉起了一大半。

    顾禹时就这样坐在暗处,看着在阳光下发着光的女孩。

    她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头及肩短发,现在因为要吃东西所以简单地扎了一下。还是喜欢穿宽松舒服的衣服,洗完脸最多补个水,蜜色的肌肤看起来很有光泽,充满了健康美。

    她在乎的东西不多,学习工作,以前还得加上一个他。

    可以前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和姜星叶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

    从前就没让她过上理想的生活,现在怎么又能再回来打扰她呢。

    昨天,昨天只是太想她了。

    想念她的呼吸和味道,熟悉的温度。

    其实昨天她就这样走回去,他在一边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可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贴上去了。只能捂着她的眼睛,故意带她绕远路。因为想让她多陪自己一会。

    还是不能贪心。

    瞧,这一贪心,就让局面不可挽回了。

    顾禹时看着被自己打湿的凳子弯了弯嘴角,没让她瞧见里面的苦涩。等抬起头来,又看见她抱着手臂靠着椅背。

    她怀疑并且准备进一步询问的姿势。

    “邬镇里和你一样的存在多吗?”姜星叶仔细观察着看起来难过到像是要马上哭出来的这只鬼。

    眼白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显了。

    “不多,但也不少。”顾禹时全身紧绷。

    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她难道看上别的鬼了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今天晚上就得把周围的鬼都给清了。

    没有鬼能来打扰她。

    姜星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只见顾禹时身上的水都停滞了,周身又冒出又黑又冷的雾气来。

    是生气了吗?

    “回神,”姜星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什么时候回邬镇的。”

    她和顾禹时是邬镇人,但大学双双去了外地。他之前明明说自己不会再回来的。

    结果不仅回来了,还死在这里。

    “我不记得了。”他的笑容看起来很无辜,但应该没说谎。

    铺垫了很久,她才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手也拿起了筷子:“你是怎么死的?”

    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可她现在却在害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说不定会导致他暴走。姜星叶不知道他的理智能保持多久,也不确定他不会突然伤人。

    哪怕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鬼才最有效,可她也不会束手就擒。

    沉默在逐渐冰冷的空间里蔓延了很久。

    顾禹时没有看她,似乎在回忆。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我大概能确定,我至少是在邬镇死的。”

    姜星叶看着他的茫然不像是在骗她的样子,但以防万一,她还是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分分钟就能查出来你到底怎么死的。”

    顾禹时依旧坐得很端正:“我知道的。”

    “你是在水里死的?”姜星叶终于看见身前已经快冷掉的饺子,胡乱地往嘴里塞。

    他身上都是水,应该至少和水有关系吧。

    却见顾禹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做鬼都会忘记很多东西吗?那中元节的时候,那些鬼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的?

    “刚成为鬼的时候是脑子最混沌的时候,有人命数到了,也没什么执念,就会去投胎。留下来的,都是有所求的鬼。”

    “有执念的鬼很危险,有很大的可能会失去理智,但也没法直接影响人。”

    “亲人在烧纸钱的时候,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会回去。”

    姜星叶听了解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的疑问都说出来了。

    “那有人给你烧吗?”姜星叶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明明她知道的,顾禹时的家长有没有都是一样的。

    只是,就在一个小镇里,他们会知道顾禹时已经死了吗?

    “没有诶,这样一想我很可怜啊,”顾禹时撑着头,身体前倾靠近她,“那姜姜要给我烧吗?”

    姜星叶这个名字,乃至这个人出现在别人口中,往往都是生疏的三个字。

    顾禹时是唯一给她取小名的人。

    一般可能会叫星叶、叶子、小叶,都是后两个字。可唯独他,取的是名。

    她之前还问,为什么要叫姜姜。

    顾禹时的答案却总是出乎她的预料:

    因为姜姜听起来像姜,姜味辣,但驱寒,也是菜肴里不可缺少的调料。

    顾禹时很爱吃姜,菜里酱里,唯一爱喝的饮料也是姜撞奶。

    是因为她才有了这些爱好,还是因为这些爱好才取了这个昵称呢?

    “烧纸钱对你有什么用吗?比如能有钱买东西?鬼会有集市吗?比如故事里的鬼市?”

    姜星叶这时也起了点好奇。

    “我也不知道诶,还没试过。”顾禹时此刻才有了先前的一些样子,挠着头有些茫然。

    “那这个不急,”收拾完碗筷的姜星叶不知道从家里哪个角落里扒拉出纸笔来,又在上面勾勾画画。

    能够触碰到她,顾禹时应该也有所执念。

    在邬镇死的,应该不是自杀。

    那是意外还是谋杀?

    死的时候或者和水有关,要不就是抛尸到了水里。

    有没有人见过尸体?报警了没有?

    姜星叶这两年把最近五年的未结案件翻得差不多了,但她绝对没看见过这家伙的档案。

    侦破了?

    笔尖轻点着桌面,姜星叶眼神有些放空。

    “你也有可能失去理智吗?”

    除去明显非人的外表,不沾地的脚和随时在滴水的样子,其实他看起来和正常人差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是鬼后,我就在找人。”

    “后来在古街里看见了你,我才想起来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要找我?”姜星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明明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明明分手后也没有联系过。

    哪怕确实深深地相爱过。

    可那又怎么样呢?

    已经分手了啊。

    明明信誓旦旦说不再回来,两个人却最后还是都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交过的朋友。

    那时候感情太好,也太过天真,以为做好了约定,就能够天长地久,从童稚的学习生涯伊始,就可以牵着手到白头。

    可轻而易举地就被磨灭。

    一开始是分班,不在一个班了玩的就少了,再然后是搬家,去了不同的学校,甚至去了不同地方的大学。

    曾经真挚许下过的承诺,随着时间空间的变换流逝就这样成为了空白。

    她和顾禹时的诺言也一样。

    连行为都可以轻易改变,就更不要说语言了。

    语言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存在。

    感情浓烈胜酒时,爱意在词句里能开出花来。可被消磨后,就会变成刺来的利剑。

    而姜星叶现在听着似乎处处牵挂她的话语,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是满足还是无奈?该笑吗?

    姜星叶神色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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