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鬼(2)

    黑色的身影顿了顿,想要离开的时候却突然被一把揪进了房间里。

    他堪堪站稳,边低着头边观察着。

    一居室里有些杂乱,家具和小东西很少,大部分都是摊开的文件和照片,看起来很凌乱。

    不像是卧室,倒像是又搬了个办公室回家。

    黑白色调的房间里,唯一的温馨大概就是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白色沙发和底下铺着的毛茸茸地毯了。

    姜星叶把他扯进来之后就没再管,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抽了几张纸胡乱地擦去满脸的冰凉。

    触碰起来如同冰块一样的手却抽走了她手里的纸巾,在她脸上轻按着,细致又温柔。

    早在过桥前,她就无声地落下眼泪。

    一开始只是眼角酸涩,后来掉了泪,再后来,便不管不顾失去了控制。

    但始终是无声的。

    他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连姜星叶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白色的日光灯下,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冷,脑子旋转着被一寸寸冰冻后敲碎,疼痛难忍,可她也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意识到可能是鬼打墙的时候,她就被迫抛弃了世上无鬼神这一观点。毕竟她是一点都看不见。明明睁着眼睛却如同盲人摸象。

    世上再浓重的雾气大概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她的眼泪其实也有迹可循。

    能帮她走出鬼打墙的,要不就是搞这方面的能人异士,要不,就是同类。姜星叶大概也能猜到,但没有点破。

    一路走过来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即便是在走上老桥的时候,他的胳膊也没有因为海拔的升降而变换位置,哪怕是分毫。

    行走过程虽然缓慢,却如履平地,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手比她冰太多,哪怕只是捏着衣袖也让她的手指冻得发疼。

    他是鬼。

    冷硬的房间线条和颜色此刻却成了牢笼。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柔,到最后他放下手瞥见的那张脸,让她现在都难以置信。

    姜星叶看向那个半跪着替她擦完眼泪后就捏着纸团,低头不敢吭声的阿飘,苍白的嘴唇恢复了点红润,心却被自己攥着,直到每寸血肉的筋膜都断裂,手掌也被染红。

    她其实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平日里整副心神都埋在工作里。

    可现在,姜星叶觉得前些天见过的场景再回想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暴雨后的玫瑰蔷薇落了一地,红色紫红色在青灰石砖上堆叠,然后又在过路人匆匆的脚步下别碾成泥,靡烂腐朽。

    这个已经变成阿飘的家伙,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是她曾经满是爱意却不敢开口的,顾禹时。

    老式钟表响了一声,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姜星叶深呼吸了几次,才仔细打量着这位故人。

    熟悉又失散在人海,以为生离却是死别。

    哪样都算得上是故人。

    顾禹时看起来很可怜,黑色卷发湿漉漉的,被裹在黑色衬衫和西裤里的身体明明很高大,现在却蜷缩着,像刚淋过暴雨的黑色长毛狗。

    身上时不时掉落水滴,皮肤苍白得像是白纸上长了个人。胸膛没有任何起伏,没有呼吸,皮肤上没有血管的颜色,就连嘴巴也是白的。

    周身冒着肉眼可见的寒气,带着明显的水腥气。

    如同被人随意折断的,还在花期的香樟枝叶,带着簇拥着的花朵,落在水底的泥泞里,被遮掩被覆盖,被腐烂被侵蚀。

    明面上没有伤口,却有浓重的血腥味。

    姜星叶作势要掀开他衣服看看的手被握住。他依旧没有抬头,握着她的手却有些用力。

    顾禹时连帮她擦眼泪也只敢待在沙发边,不敢上地毯。

    像一颗时刻笼罩着阴云下着大雨的小蘑菇。

    于是姜星叶的手改了方向,掐着他消瘦后变得尖锐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细腻湿滑的触感,他也顺着力道没有挣扎。

    他瘦了很多,倒也比之前高了点。

    大学时明明还有婴儿肥,捏上去的触感很好。他不太喜欢,总想着健身后就能看起来成熟一点,所以总往健身房跑。可又因为她对这处的喜爱和亲昵而犹豫。

    撇开那张脸,姜星叶找不出和记忆中和那个斯文自矜的少年,有任何一致的地方。

    甚至连脸,都染上了极重的郁气和阴狠,因为想要在她面前看起来温和一些而有些狰狞。

    像是贴着笑脸的面具,在骨肉不合处寸寸龟裂,落下明显的碎屑。

    “你是顾禹时?”姜星叶把他扯到地毯上,脖子才舒服了些。

    也不知道是她力气太大,还是这家伙太轻,也有可能是物种原因。

    因为哭过,咸味的泪水打湿了眼下皮肤的每条纹路。姜星叶鼻音有些重,说话的时候脸也有些牵连的疼痛。

    顾禹时点点头,却没像之前那样躲闪,直直地盯着她。

    姜星叶轻轻踢了他膝盖一脚,起身去厨房把毛巾浸过热水,拧干后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坐回到沙发上。

    好像她的泪水都和这个家伙有关。

    姜星叶从小就很独。

    这个独指的是她的性格。

    她很少和别人讲自己的想法或者思绪情感,哪怕是家长。

    内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也不夸张。

    统共也没掉过几次眼泪。

    姜星叶瞪了一眼顾禹时,阿飘不仅没有生气,气息甚至还诡异地更柔和了些。

    上一次哭,应该就是二十二岁,和顾禹时分手的时候。

    那天她哭得也很惨。

    顾禹时捧着不滴水的热毛巾替她捂着,连眼睛都盖上了,还一边拍着她的背。

    连分手都温柔得要命的家伙,现在是真的死了。

    连简单的回想都会让姜星叶眼睛打湿。

    她抽了抽鼻子,弯下腰把眼睛也一起捂起来。

    而顾禹时过了一会,才把有些热意的手,交叠着覆盖在她手上:“别哭了,再哭眼睛要疼了。”

    他的温柔只会让她更难过而已。

    许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其实一开始的难过还能憋住忍住。可是一旦有人关心,就会变成最可怜的孩子,蜷缩在安慰的怀抱下,哭到浑身颤抖全部发泄出来,才能停下。

    姜星叶也一样哭出了声,又被一个冰凉湿润的怀抱环绕。

    没有过去的温暖,她却感受到了同样的珍视。

    年少时见过太好的人,后面的鱼目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拙劣不堪,更不要说这世界上鱼目本就比珍珠更多。

    当时分手她没有后悔过,只是遗憾。

    毕业后就全心投入工作的姜星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他。

    他应该会和志同道合的女孩一起,生活甜蜜又开心吧。已经过去了七年,大概也在某个城市里安了家,说不定还有了个咿呀学语的孩子。

    在姜星叶的设想里,从没有一条是,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缓了很久,连手里的毛巾都失去了温度,姜星叶才拿开手。

    脸舒服了很多,可眼睛也肿得很明显。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是鬼打墙吗?”姜星叶接过他递来的水杯。

    刚烧开的热水过了他的手一道,到她手上的时候就变成了刚好入口的温热。

    比体温稍高的水滋润了她的喉咙,却冲不掉嘴里的苦涩。

    “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按照你的性子,大概率是又忙到深夜,忘了日子又忘了时间。”说到这里的时候,顾禹时脸上竟有了点笑意。

    他像是很久没笑过的样子,弧度有些僵硬。

    还是一样了解她。

    可她甚至不敢去打听他的生活,甚至回邬镇这么久,她也不知道顾禹时在这。

    姜星叶垂下眼,有些不敢看他。

    她过得确实如他所言。调到邬镇两年,她几乎每天都是晚上九、十点钟才动身回家,有时候干脆就睡在办公室里。加上她也不信鬼神,就算知道今天是中元节,也不会因此提前回家。

    “你,你一直待在那吗?”

    姜星叶还想继续问下去,可顾禹时却推着她回房间,嘴角的笑容流畅了许多:“很晚了,先睡觉吧。明天,我会告诉你的。”

    进了房间他刚准备关上门的时候,姜星叶却反手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开,抿着唇看着他。

    “去吧,好好休息,我会留在你身边的。”顾禹时下意识揉了揉她蓬松的发顶,却在看见被他打湿的头发后,神色黯淡了些,很快收回手。

    做鬼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真实又深刻地意识到,他和姜星叶无法磨灭的距离。

    卧室门被关上,顾禹时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活气息的房间,随后关上了客厅的灯,坐在姜星叶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如同时光正在雕琢的石像。

    水声停歇,呼吸也和缓。

    顾禹时眼神瞬间凌厉,消失在原地。

    *

    姜星叶很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定好的七点的闹钟不知道响了没响,和煦的阳光透过没拉上的窗帘倾泻进来,姜星叶用手半遮着眼睛,有些恍惚。

    她其实失眠很久了。

    晚上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入睡,夜里也总是会惊醒,醒得一直比定的闹钟早。

    这么样都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翻翻积灰已久的未结案件,家里的文件也越堆越多。

    她很久没有这样一觉睡到天亮了,简直神清气爽,明明昨夜还遭遇了鬼打墙。

    可意识到了什么,姜星叶连鞋也没穿,就猛然拉开门走向客厅。

    顾禹时还在。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眼神很温和。

    明明记忆中他从来不是不守诺的人,可她还是害怕。

    大概是因为他太过明显的非人感,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时刻都在提醒她这不寻常。

    八点刚过,姜星叶在他有些揶揄的眼神中回房间穿上拖鞋,顺便给师父打了个电话请假。

    电话那边对她这种工作狂突然请假十分惊讶,却还是马上就同意了,也没说什么。大概是以为几乎在燃烧生命解决案件的家伙终于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姜星叶久违地被他温和专注的视线时刻包裹着,难得有些小小的害羞。

    快速洗漱后打开冰箱拿了一包速冻饺子下锅。

    “经常吃这些不太好。”

    顾禹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厨房,看了看她空荡荡几乎只有速食和酱料的冰箱满脸不赞同。

    “哎呀,我不喜欢做饭,能吃应付肚子就够了。”姜星叶就知道自己又要被念叨,趁着等水烧开的时候净了两个碗。

    她吃饭向来是肚子能饱就行,也得亏基因好,长到了一米七五,又因为常年健身和工作特殊,有了一身的腱子肉。

    当然,她还处于穿上衣服,放松了就看不太出来的阶段。

    不是专业备赛多年的选手,也肌肉脱水的要求,其实有健身痕迹的平常也只是比别人看起来更结实更壮一点而已,外加很有力气,下盘也很稳。

    平时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单位里吃套餐,最多关注一下蛋白质和维生素,家里就只放了些速食屯粮。就连这,姜星叶都觉得自己是真的“进步”很多了。

    捞起一锅饺子,姜星叶坐下吹了吹,蘸了酱油一口一个。

    吃了好几个顾禹时都还没动筷,姜星叶还奇怪:“你怎么不吃。”

    等到又吃了两个饺子,她举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住,动作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可饺子上蘸的酱油却有几滴滑下,落在碗中盛的汤里,化成浅淡的棕色。

    “你是,不能吃东西吗?”

    姜星叶没有看他。

    如同常人一般的接触,居然让她忘记了。

    她的爱人早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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