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志者,常立志。
说的就是贾琮这样的人。
在祭祖的时候,受环境氛围感染,贾琮立下了以复兴家族、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壮志,准备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可才一转眼,当口中吃着珍馐,身上穿着绸缎,身边小丫鬟服侍着时,贾琮又觉得奋斗毫无意义,躺平才是生命的真谛。
“躺平真香。”
大春节的,走亲访戚没他的事情,接人待客也不会劳他大驾。所以,当在贾母、贾赦、贾政等长辈面前磕头拜年后,贾琮的时间就完全由自己支配,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什么是他想做的事情呢?
比如说四处活动,刷一刷存在感。
他每日准时准点到贾赦、邢夫人面前晨定昏醒,态度极其谦卑恭敬。
他也学得贾芸的套路,日日制造“巧遇”,向贾琏、王熙凤、贾宝玉等人点头哈腰地请安问好。
甚至他还到宁国府门口转悠了几圈,就是为了在贾珍、贾蓉面前混个脸熟。
他见谁都卑躬屈膝的,见谁都笑呵呵的。活得好像一条狗,一条见谁舔谁的狗。
然而,他的这些“付出”,只在贾代儒那里有用。唯有贾代儒那个老夫子不遗余力地宣传贾琮的孝心。其他人则对贾琮无感。
“我在这里,请看见我!”
可实际上在好多人的眼里面,贾琮就是一个小透明。
这样的舔狗人生毫无意义,贾琮暗自鼓劲,相信水滴石穿,时间久了,终有人会看得见他。
他还准备给三春买些新年礼物。
初五这一天,风有些冷,雪有些大。街上结红挂彩,行人熙熙攘攘,年味十足。
贾琮独自一人来到街上的文墨店,准备把之前看中的礼物买下来。
这一年来,贾琮送给三春不少的小礼物,时不时也会收到一些回礼,和三春维持了表明上的交情。
“三春来了,钗黛还会远吗?”
虽然薛宝钗和林黛玉估计未必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但他坚信,只要他打通与三春的关系,就有可能拉近与钗黛的距离。
贾琮一边盘算着自己的舔狗人生,一边让老板将砚台、笔墨、棋盘装起来。老板在东西时,他抬头张望,忽看到旁边挂着一幅字,上书到: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贾琮突然笑了: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居然把“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史湘云忘了。
这也怪不得他。史湘云虽常到贾府做客,却和贾琮并无交集。贾琮一时想不起史湘云,史湘云也未必知道贾府还有一个子弟叫做“贾琮”。
但这一切,都将慢慢改变。
他相信。
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改变。
“老板,这幅字也打包。”
“好勒,公子你真有眼光,这幅字可是名家真迹,小人也不喊虚价,实价二百钱。加上之前的所有东西,总共一千三百五十二文钱,饶去零头,公子你实付一千三百五十文即可。”
贾琮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将打包好的东西拿走,说:“不用找零了。”
贾琮还没跨出门,店家就追了过来,拉住他嚷道:“公子你在看玩笑呢。你付的银子只有一两,折算也就是一贯钱,你还欠小店三百五十文钱。”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聚积过来。
贾琮脸上顿时烧红,赶紧掏了一小粒碎银递给店家,店家认真称重后,找给了贾琮一把铜钱后才放他离开。
贾琮羞红着脸走出文墨店,心想还好没被熟人撞见自己的囧样。不料怕什么来什么,转角处忽遇到了一位“故友”。
此人一身长衫,瘦骨嶙峋,宽额长脸,正是书生祝梦。
贾琮想上去打招呼,忽瞥见祝梦手中居然拿着一个破碗,心想:他莫不是混到要饭的境地去了?这也太惨了些吧?
俗话说:落魄不入熟人眼。
贾琮想绕开祝梦,避免相见时尴尬。
可祝梦看见贾琮后,手中拿着破碗大大方方过来打招呼:“贾兄,有些时日没见了。”
贾琮尬笑道:“是有些时日没见了。前些日子,还时不时看见祝兄你在摆摊卖字,最近这段时间很少见到你的踪迹了。”
祝梦笑道:“我要准备春闱,实在无精力去做那些柴米油盐的事情了。你知道我家情况的,全家就我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我索性寄住在城外的寺庙中,只等来春考试。
今日听庙里的和尚说有府邸要施粥,所以出来逛了一趟,谁知道竟是一个谣言,害我白跑一趟。”
贾琮只委婉开了一个头,祝梦却自己把事情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了。
祝梦明明已经活得很悲催了,快要沦落到要饭的境地,但神色不卑不亢,就像在讲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一样,言语中还充满着乐观与希望。
可见他并没有把眼前的困境当成困境,没把生活的苦难当成苦难。
这样的人,眼中有光,心中有光。
祝梦的人生态度,给了贾琮不小的冲击。
见祝梦本人都不尴尬,贾琮也不必尴尬了,于是邀请道:“祝兄若得闲,咱俩小酌一杯如何?”
祝梦将手中的破碗放到了路边,整理了一下衣冠,再哈哈笑道,说:“那就承贾兄的人情了!”
贾琮带着祝梦到了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些酒菜,两人边吃边说了些闲话。祝梦随口说了些城外的见闻,说:“先前在城内时倒不觉得,以为一切都好。可我走到城外才知道,今年庄稼歉收,好多农户缺衣少食,活得很是艰难。加上今年天气偏冷,真真是雪上加霜。怕是有些人家过不了这个年啊。”
他明明自己都未必能活得过今年,可他担心的却不是自己,颇有几分“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情怀。
贾琮不相信有这样高尚的人。
他好好盯着祝梦看,见祝梦一脸真诚坦然,不似作伪。
贾琮又回想了与祝梦相识相处的经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祝梦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比如,他和贾琮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在去年的冬季,一个小孩掉到河里。他一身单薄长衫,义无反顾出手救人。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身着长衫,心中有光。
这样的人,是纯粹的人,真正的人。
受祝梦的感染,加上两杯酒下肚,头脑有些发热之际,贾琮说:“祝兄,明日我准备略尽些心意,在城门处设一个粥场,你看可行不?”
贾芸“分红”给贾琮十几两银子,这是贾琮敢说此话的底气。
祝梦放下筷子,略微思考,说:“我也不知可行不。我觉得,与其瞎想,不如实际去做。贾兄你以为呢?”
与其瞎想,不如实际去做。
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
是啊,想这样想那样有什么用呢?不行动,终究是一场空。
贾琮敬了祝梦一杯酒,说:“祝兄,吃完这顿饭,咱们就去筹备一下,你看如何?”
祝梦点头,回敬贾琮一杯,说:“哈哈,好啊。”
在祝梦的带动下,贾琮一改懒懒散散的脾性,说干就干。两人到粮食市场定了些粮食,再去请倪二帮忙找了几个帮闲。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贾琮和祝梦赶到西门时,倪二已经带着三个朋友在西门外架起了大锅,锅中的水已经烧沸腾了。
贾琮作揖谢到:“老二、老大、老熊、老四,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早。今日要辛苦你们了!”
跟着倪二过来的,正是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马大、熊伟、苏四几人。倪二答道:“公子这是在做善事,说什么辛苦!”
身材高大的马大抖动着络腮胡,接腔道:“反正我闲人一个,今儿能帮公子搭个手,反而沾了公子的光,做了行善积德的事。”
没过多久,粮食行的人拉了小半车粮食过来。倪二还没开始招呼,熊伟那个小胖墩就跳上马车,解开绳索,提着一袋粮食就抡了下来。
倪二伸手敏捷,接住了粮食后随手递给文静的苏四,说:“老四,你先把这袋粮食倒在锅里煮起。”
苏四看起来文秀,手上力气却也不小,他从小腿处拔出一把藏着的短刀,一刀拉开粮食袋,倒了大半袋粮食到锅里。
这边倪二几人把粮食从车上下好,那边锅里就开始飘出了香气。
贾琮和祝梦本想上前搭手,却被倪二马大嫌弃笨手笨脚,让他们站在一边观看即可。
见锅里飘出热气,城墙脚有不少人开始端起破碗聚积过来。
倪二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带着马大、熊伟一高一矮两个家伙将灾民们组织好,不许插队。
除了贾琮这一处以外,不远处也有几家人家搭得有施粥棚,亦差不多同时开始煮粥。
逢年过节,大户人家布施些钱米积善行德本是常事,所以贾琮今日的行为,并不显得突兀。
每逢逢年过节,总有些饥民需要接济。这似乎也是常事。
风很冷,雪很大。
贾琮站在城墙之下,望着漫天雪花。
他的身后,是繁花似锦的神京大都。
他的面前,却是一群群饥民衣不蔽体在风雪中排队,只为能够得到一口热粥续命。
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下,是一颗颗求生的心。
贾琮想到了之前他写过的一句小诗:“看遍人间多苦难,唯期尘世少霜雪。”
当时贾环点评道:你这是无病呻吟!你一个养在侯门大院的屁孩子,知道屁的人间疾苦。
贾琮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再看到眼前的这些人,贾琮才知道,他确实根本不懂得什么人间疾苦。
遍尝人间疾苦的这些人,大约是没闲情写诗的。
“公子大恩大德,请受老儿一拜!”
贾琮正想着事情出神,那边祝梦、倪二已经开始施粥。一个老儿领着两个小孩领了三碗粥,他却不慌吃,而是带着两个小孩走到贾琮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贾琮哪里受得了这个?他赶紧上前将老者扶起,说:“老人家,万万不可,琮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这名老者道:“对公子而言,公子只是做了些小事。可对我们而言,就关于性命的大事。老儿感谢公子的活命之恩!”
“谢公子活命之恩!”
有这老者带头,周边陆陆续续有人跪下给贾琮磕头。贾琮扶得起这个,却扶不起那个,只焦急地劝到:“大家这是作甚!不兴下跪的!快快起来!先趁热把粥喝了啊!快快请起!”
贾琮两世为人,跪过祖宗,跪过长辈。
他的膝盖没那么硬。
他多少做过些善事,也会收到别人的感谢。但他不需要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下跪。
他的心没那么硬。
他觉得,他不是来施恩的,不是来救济别人的,他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来做自己的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他只是在自我救赎。
或者说,他救济了他们。他们何尝不是救济了他?
“大家不许跪!快起来!快起来!琮还很年幼,可受不起这等大礼!”
见贾琮真的着急了,祝梦、倪二几人赶紧帮助贾琮把众人扶起。众人才继续有序地领粥。
领了粥的人端着碗从贾琮身边经过时,虽不再下跪,但都鞠躬行礼。
贾琮一一弯腰还礼。
他多少受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教育,从来不觉得人与人之间有高低贵贱之分。
所以,别人敬他,他回敬别人。
在他的眼里,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可在那些捧着破碗的饥民眼中,风雪之中,城墙之下,篝火之畔的那道瘦弱身影,变得高大无比……
现在,轮到祝梦在一旁震惊地看着贾琮。他不信世间会有如此谦虚善良的人。
可他仔细观察着贾琮的言行,实在不似作伪。
祝梦回想第一次与贾琮相识时同救落水儿童的事情,回想与贾琮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他总是这么善良,这么纯真,这么不拘于世俗,不困于凡尘。
他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言一行谨遵礼仪,可实则眼中只有生民,并无虚礼。
祝梦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不信会有向饥民还礼的贵族公子,也不信会有舍身救落水儿童的侯门子弟。
可他见过。
他正看着。
祝梦思来想去,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贾琮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自始至终是这样的人。
一个看似凡人,却十分不凡的人。
想到这些,祝梦的眼中,慢慢聚起了光。
另一边,倪二低声和马大几人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琮公子从来没有什么架子,是真心平等对待所有人的。你们可信了?”
马大和熊伟一脸难以置信,觉得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苏四则望着贾琮若有所思。
贾琮没听见他们的悄悄话,更不知道他们的心理活动。
他只是遵从他自己的内心,做他认为很正常的事情而已。
弯一个腰而已。
还一个礼而已。
他的腰没那么硬,他的礼也没那么贵。
他和眼前的这些饥民们本质上没什么差别,都是人而已,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再说,他本来就习惯了弯腰。
他能在贾赦、贾珍、贾琏、贾宝玉、贾蓉等人面前弯腰,为什么就不能在饥民面前弯腰?
难不成贾赦贾珍之流,还能比这群饥民高贵不成?
呵呵!
……
说是一直忙到中午,实际上忙的是倪二、马大几人。贾琮和祝梦就是站在边上看着,什么忙都没帮上。
寒风中,倪二擦着脸上的汗水,汗水片刻就结成了霜。
可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十分得意地说:“我记得公子说过,所谓的大侠,就是能帮一人帮一人,能救一人救一人。人活着就要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帮助别人。
老二我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活成一个人样了!”
我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过,就把它当成是我说的吧。
马大、熊伟亦附和道:“公子是个大好人呐!”
贾琮恭恭敬敬向祝梦、倪二几人躬身作揖,说:“我只是出了些钱而已,出力的还是几位朋友。多谢你们了!”
倪二、马大、熊伟、苏四赶紧躬身回礼,说:“不敢当公子此礼!”
“俺老马跟公子做事,就图过心中畅快,不需公子你大礼!要行礼,也得是俺给公子行礼!”
“俺老熊也一样!”
祝梦亦躬身回礼。
几人对拜一番后,相视一眼,随后齐声哈哈大笑。
西门的风,被这一阵爽朗的笑声撕碎。
此一刻,贾琮心中忽然明了:他确实要做一个舔狗。
可他与其点头哈腰去奉承那些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还不如将目光放在身边这些普普通通的人的身上。
他们地位虽低,但他们懂得感恩。
他们虽弱小,但他们会慢慢成长。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眼中有光。
与这些平平凡凡的人,做些平平凡凡的事,是贾琮心中暗暗立下的志向。
这一次,他立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