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落星一结束任务就马不停蹄跑到医院，找到金泽圻的时候，他正站在一间病房前，隔着门缝往里瞧，一副还挺牵挂的样子，但始终不进去。
金泽圻这人做事雷厉风行，就像他手里那把叫曜曦的枪，弹无虚发，一击毙命，从不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感情和时间。
颜落星跟他共事这么多年，见过他冷眼送死去的同事上奈何桥，见过他毫不犹豫对着成魔的灵族扣动扳机，见过他眼也不眨地辞退倚老卖老的灵官……
见过各种场合都表现得冷漠果断、几乎没有人情味的的金泽圻，甚至让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单凭冷血无情这一点就能成为下一任阎罗，以至于颜落星有些难以想象里头是谁，居然让他做出这种类似于鬼鬼祟祟的行为。
本想抓住机会调侃这人一番，没想到金泽圻很警惕，听见脚步声靠近当即转过身，顺便带上了门，颜落星只来得及看清里头病床上的约莫是一个女孩，头上一对猫耳不时晃动，那张圆俏可爱的脸好像有些眼熟。
“来了。”金泽圻引着她往外走，“情况怎么样？”
“太狡猾了，没抓到。不过没有民众受伤。”
“有目击者吗？”
“有，不过已经清除记忆。”
“有些人体质特殊，清除法术可能会出现失效的情况，派几个人再跟踪一段时间。”
“知道了。”
对地府灵官而言，被人族目睹除灵过程是非常糟糕的，因为善后工作总是极为繁琐。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颜落星问：“你和血荷对上手了？”
“打了几个回合，不是它本体。”金泽圻下意识摸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又默默放了回去，“它中了我的金乌之羽，短时间应该不会出现了。”
颜落星有些惊讶地打量他：“你伤到它了？你自己居然毫发无损！？那可是邪魔通缉榜第一的血荷，那些老家伙逮了它多少年！？你老实说！血脉觉醒了多少！？”
“不是血脉。”他不愿提及的模样，但终于说，“是白虎神使，他帮我净化了魔气。”
“什么？！”颜落星那张冷艳的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双唇微张，很是错乱。等走出医院，她才从千言万语中选中一个问题：“白虎神使？自我记事起，那就是个传说的人物，我都怀疑这什么神使是不是真的存在！”
作为灵族，多多少少都听过关于神使和梦墟涯的传说。
这个由轮回主宰的三界，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承载着苍生万魂的前世今生。
轮回没有实体，它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又传说，轮回之外有一处叫梦墟涯的世外桃源，那里万顷碧原苍蓝天幕，遍地琼花瑶草漫野奇珍异兽。
梦墟涯的尽头是一棵擎天覆地的扶桑树，太阳在此升起、落下，黄泉从此发源，流入人间唤作忘川，渡载亡魂前往轮回。
因此梦墟涯就是整个轮回的中心。三界的创世神为保天下太平，又降四神兽为神使守护梦墟涯。但即使在地府工作这么多年，颜落星也从来没见过或听过神使的行踪，这四个存在于她而言就是杜撰的。
可金泽圻却始终沉默。
在鼎山三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因为小时候他亲眼见过白虎神使。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身圣洁的雪色法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是如何潇洒酷飒，以及那张面具后的脸是多么意气风发。
他也亲眼见过那身法衣染血的模样……
痛苦的回忆刀子一般扎在心口，他夹烟的手甚至有些颤抖，欲盖弥彰地闷了一口烟，强作镇定说：“现在地府人心涣散，整个世界灵气逐渐稀薄，神使指不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这个事先别说，尤其是现任神使还拥有净化魔气的能力一定要保密。那些人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颜落星其实还有满腹疑虑，但听他这么说，于是缄默下来。两人走到停车场，她忍不住问：“听何喜说你把那只沙丘猫留下来了？你要是准备一个月就踢人，我就不培训了。那女孩看着确实……”
金泽圻将烟掐灭，默默打断她：“跟我去现场的鬼差，伤势最轻的也缝了两针，那只猫居然一点事没有，就是灵力枯竭导致现了原形，我起初还以为是受了惊吓。”
“什么意思？”
他的俊颜浮现一丝疲惫：“先留着吧。我看她没那么简单。”
——
“……快给我动手！”
“可是夫人……”
“动手！马上给我挖出来！”
持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尖锐的刀尖在雪白的额头上摇晃，却迟迟无法落下。
哗啦啦的雨声将骂咧咧的声音砸得模糊破碎，那人一把夺过匕首，刀锋一转闪着淬毒似的寒芒，狠狠刺下！
嚯——
向初禾猛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大口喘气，梦魇带来的惊惧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平复。她缓缓坐起，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睡衣贴在身上黏腻得很。
抬手摸了摸额间，没有发动灵力，灵印没有浮现，因此那处肌肤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痕迹，却依旧突突疼，像潜藏着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
不知多少年了，记事起，这个没头没尾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她折磨到虚脱。自从向军失踪后更是变本加厉，向初禾每晚都睡不着觉。
窗外，厚重的雨幕将远处林立的高楼压得喘不过气，原本绚烂的霓虹灯都涣散了不少。
又下雨了。
向初禾毫无睡意，便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她租的这间屋子在顶楼，几十平的房间逼仄狭小，带一个同样小到离谱的卫生间，洗手池转个身就是马桶，原地抬手就能够到发黄的花洒，没有空调和热水器，里头只有一张床，住进来快一个月了，她的衣服还放在行李箱里，用的时候打开，不用就立在墙皮发黑的房间角落。
只为了那一缕奇异的香味，她就毅然启程，跨越千里孑然一身地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在闹哄哄的火车上颠簸的时候，赶上了大巴却发现自己上错车的时候，站在车流如龙、人潮汹涌的街边的时候，迷茫无助的向初禾常常都会觉得自己嗅到的那股味道根本是幻觉。
外面的世界比那青翠的山野热闹熙攘，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走不完的人和车，她却愈发孤独。
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不知会被风带往何方，她常常很失落，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真能找到向军。
她明白自己只是不想变成一只流浪猫，因此不敢放弃。
洗完澡，她头发也没吹，短发湿漉漉的就这么盘腿坐在床上。额间闪烁，灵印被唤醒，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灵力只恢复了零星。虽然是意料之中，但难免伤心。
灵族的灵力就像体力一样，耗去的可以随着休息和时间恢复。向初禾从小就和旁人不同，她的灵印破损导致灵力恢复特别慢，必须遵循古法吐纳才行，但城市的灵气比山中稀薄，这几日晚间还常常下雨，她即便打坐吐纳了也收效甚微，不知不觉还坐着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六点，太阳初见这座雨露点缀的城市，向初禾就迫不及待出了门。
这一圈的房子都很有年代，违章建筑和危楼俯首即是，屋子堆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组成一片灰扑扑的建筑群。穿着橘红色连衣裙的向初禾就像一只误入枯冷寒冬的漂亮蝴蝶，与这儿格格不入。
路上安静，偶尔来来往往几个拾荒者和流浪汉，行动迟缓顿拙。
向初禾穿过最后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时，忽然警觉地回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有视线盯着她。
不会是因为救金泽圻暴露了吧？
正想回去找找，肚子忽然一阵咕咕叫。
饿了。
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她果断将这潜藏的危机抛之脑后，颠颠跑去找自己常吃的摊子。老板刚出摊，显然认识她，看她来了就起手摊饼，狠加三个鸡蛋四条鸡柳五条香肠，撒葱花的时候向初禾忍不住吧唧嘴。
她个子小却很能吃，尤其喜欢吃肉。其他地方都能节俭，顿顿必须有肉。
到公交站她已经啃完了早餐，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到了鼎山区地府。
地府建在市中心附近一处小区内，一栋三层建筑，大门前挂着蓝底白字的招牌，角落里一串符文在发着微弱的光。
第一次来的向初禾就注意到了，她会的法术不多，基本上靠蛮力，虽然向军有心教她，奈何女儿实在粗枝大叶不是潜心修炼的料，二十年了才让她勉强认字，知道一些必需的符文和法术。
幸好这是其中之一。
没错的话，这串符文是官方派发的“非灵勿视”，永久生效。
“非灵勿视”下，没有灵力的生物是无法看见这座建筑的，这栋小楼在普通人眼中，只是一堵墙罢了。
现在是七点左右，向初禾还怕自己来得太早，没想到地府里已经有好些鬼差了，不过个个顶着浑浑噩噩的脸，不知是刚来没睡醒，还是熬了通宵。
向初禾正不知该干嘛，前台柜后忽然冒出一颗光头，她定睛一看，当即认出是昨晚原本要留下来跟她一起看门的吴叔。此刻他的大脸上架着一副对他来说偏小的眼镜，身后几根暗蓝的章鱼触手正缓缓甩动。
原来是章鱼灵族。
他的圆脑门上打着绷带，看来被那血水冲走后也受了伤。向初禾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听说大家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吴叔还能上班，应该是其中比较轻的。
吴叔冲着向初禾眯眼，一根章鱼触手善解人意地帮着推了推鼻梁上的小眼镜，又两根“嗒嗒”地开始敲键盘。
“你是……昨晚那个实习生？”
“是，您好。”向初禾憨厚地挠头，“我刚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实习生报道。”他用电脑搜索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资料，桌上打印机轰轰启动，吐出一张表格，“填完后去二楼梅字号找颜落星颜主管。”又一条章鱼爪递上一张表格。
向初禾一看表格内容就苦恼地皱紧了脸，思索片刻提笔落字。
她的字说不上漂亮，笔画折弯处都是圆圆的，极具个人风格。
谢过吴叔，向初禾拿着表格上了二楼。
二层面着楼梯一排两个办公室，第三间是茶水室，对面两间办公室一个打印室，尽头是洗手间。鼎山区分府规模一般，隶属的正式灵官只十位，一层四个办公室就够用，刚好配个“梅兰竹菊”，在这现代化的极简装潢建筑里，优雅中带点违和。
第一间办公室门楣上挂着“梅”字，向初禾小心翼翼敲门进去，里面没人。
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