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薇薇换了一次呼吸。

    回过头，她也尽可能用贴近日语的发音，“糸师冴。”

    糸师冴扯了扯嘴角，“我看过你写我那篇报告。”他说。

    罗薇薇问，“你觉得怎么样？”

    “有挺多人那么说过的。”

    嗯，那说明问题已经很突出。

    “你也想要改变我吗？”糸师冴问。

    “我不想”，罗薇薇说，尽管那是real交给她的工作。

    她想起她父母，10年间他们一直努力改造彼此，她母亲总说“你爸爸这个人每次道歉都这样真诚，下次却一点不改。”

    他不认为他是错的，他怎么改。

    于是10年后他们还是离婚了。

    罗薇薇耸耸肩，“我觉得没有人能真正改变另一个人。”

    糸师冴问，“那么你打算怎样为我工作呢？”

    “你是个天才，你并不是只有一条路选”，罗薇薇说，“主动权在你，我帮你看看，哪条路更适合你。”

    “你说话倒是比前面几个老顽固讨人喜欢。”

    糸师冴的面色稍微柔和了一点，他往后踱了两步，跳到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半盘着腿，对罗薇薇说，“我得看看你做事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听。”

    他说的是试用期，罗薇薇点点头，“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明天？”罗薇薇皱起眉，“明天是圣周假期。”

    圣周，Semana santa ，西班牙一年中最长的公休假期，足有七天，俱乐部和学校都放假，许多留学生甚至赶这个档回国。

    “你要做什么？”罗薇薇问。

    糸师冴把手伸进西服内袋掏了两下，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长方卡纸，里面显然还夹了几张别的东西。他弯下腰，身子前倾，隔着扶手椅到罗薇薇之间的一张方桌推给她。

    罗薇薇捡起来，是一张机票，署着她的名字，前往西班牙南部海滨城市马拉加，明天早晨8:00出发。

    里面夹着她的居留和护照，前两天吉洛兰问她要的。

    “……”

    “我出钱，你陪我去吗？”

    “为什么？”罗薇薇问他。

    糸师冴想了想，“球场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地方，如果你在其他地方都不能令我满意，那么你还没资格陪我上球场。”

    罗薇薇认可了这个理由，“行，我去。”

    糸师冴点点头，事办完了，他不打算再继续逗留，“收拾好你自己的东西，我们明天见。”

    第二天早上6:00，他们在机场碰面。

    糸师冴的行李只有一只小行李箱，见到罗薇薇时，她正坐在花坛边打哈欠。

    罗薇薇抬起头，换了便装的糸师冴要比昨晚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或者说符合他的年纪。

    “你吃早餐了吗？”糸师冴问她。

    “还没。”

    “三明治可以吗？”

    “太健康了，我想吃可颂。”

    “……你帮我看着行李。”

    糸师冴闪身进了旁边的星巴克，这个点只有咖啡馆营业。

    罗薇薇把手搭在糸师冴的行李箱上，回味着他们刚刚那两句对话。

    来之前她也简单做了点功课，打电话给吉洛兰，对方因为刚刚帮着糸师冴骗了她心存愧疚，问什么没有不答的：原来半年里，糸师冴已经辞退过3个经纪人。

    第一个是行内goat，做风投出身，后来转向足球，慧眼识珠挖掘过不少“明日之星”，现下也拿糸师冴当金矿，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很难订到的米其林日料，结果主菜还没上糸师冴就撂挑子走人了。

    第二位是个资深学者，最新的课题是关于青少年球星的心理控制。据说说话办事倒是相当婉转柔和，事事先询问糸师冴的想法，然而等到一个星期后他询问糸师冴对自己工作的看法时，糸师冴直接用比他更婉转的话术把他辞退了。

    第三位是走教练冈萨雷斯的渠道进来的，然而没多久就被冈萨雷斯亲自辞退了，原因正像他曾经对罗薇薇说过的，“他不了解糸师冴。”

    罗薇薇由此更领悟到一点，关于巴特和冈萨雷斯为什么会绕一大圈找上她：相比那些金光闪闪的大人物，罗薇薇什么都不是，但正因为她什么都不是，她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关系……她是透明的，因此是可以被信任的。

    换言之，糸师冴其实既不喜欢控制别人，也不喜欢被控制。

    他的社交逻辑和他在球场上完美的足球逻辑一样：最好所有人都变成一串数据，让他能够精准读出对方的目的，明确的拒绝或合作，不产生关系，那就是他要的自由。

    罗薇薇是这样认为的。

    糸师冴回来了。

    一份可颂，外加一杯冷萃。罗薇薇对他说谢谢。

    他们就靠在花坛边吃起来，罗薇薇吃饭快，那只可颂个头也不大，三两口就吃完了，然后她把吸管咬扁，开始慢慢的啄。

    侧过头瞥一眼糸师冴，他手里捏着三明治，吃得很慢，看起来像没什么胃口，罗薇薇问他，“你为什么想去马拉加？”

    “想去看海，很久没看了，巴塞的人太多。”

    “你常出去旅游吗？”

    “常出去，但不是旅游。”

    那就是训练和打比赛了，罗薇薇点点头，“也挺好，我天天窝在马德里。”

    “念书？”糸师冴问。

    罗薇薇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吧。”

    “你书念得很好吧？”

    “还行”，罗薇薇想了想，“算了我不谦虚了，是真挺好的。”

    作为留学生，拿这样的成绩，是真的要加倍努力。罗薇薇一年只有打折季才上两次购物村，寒暑假不回家、也几乎不怎么旅行，她所有精力全投资给学习。

    起初有人夸她学得好她还脸红，后来随着奖学金越拿越多，她也渐渐习惯了，她配得上这份认可。

    “你们在学校里学什么？”

    “从你的角度看，应该是学怎么当人贩子。”话没说完，罗薇薇自己先吃吃笑了起来。

    “那你看我的行情怎么样。”

    没想到糸师冴竟然接她的话茬，罗薇薇收起嘲弄，转过脸，故作认真的把他端详一会。

    “你现在就是早市里流着肥油的小乳猪，全世界的屠夫都排着队想宰你一刀，你可得小心，千万把自己保护好了！”

    糸师冴翻了个白眼，彻底不搭理她了。

    罗薇薇憋不住，自己低下头笑个没完。

    吃过早饭还剩下一会时间，两人就在登机口附近乱逛。

    机场书店里只有畅销书，还是给罗薇薇挑出一本，讲英超交易的，翻了两下，不愧是英国记者，商海浮沉，写得却像通俗小说，情节跌宕起伏。

    罗薇薇喊住糸师冴，“你付钱是吗？我要这个。”

    刷卡时糸师冴瞥了一眼，“我目前可没有去英超的打算。”

    “话别说那么绝”，罗薇薇对他说，“英国人最舍得标高价，万一有人出天价炒你这只小乳猪呢？”

    “……”糸师冴掉头就走。

    航司通报了两次，他们开始登机。

    糸师冴订到商务舱，运气不好，稍微有点旧的机型，空间不大，他的位置靠过道，罗薇薇靠窗。

    航程只有一小时出头，然而糸师冴还是刚登机就开始戴眼罩。

    临睡倒前看着罗薇薇，欲言又止。

    “快到了我叫你。”罗薇薇摆摆手。

    糸师冴于是放心的睡去。

    罗薇薇打开手机，无线网倒是有，但也不是很流畅：一篇长新闻到最后字都读完了，版头上的图片还灰蒙蒙转着小太阳，索性开了飞行模式收起来省电。

    她庆幸自己在机场还买了本书。

    罗薇薇慢慢的翻阅刚买那本英超指南，先浏览目录，其中有一章专门介绍当初经纪人门德斯如何为少年C罗签下人生的第一份合同，她对着页码翻过去。

    C罗人生中的前两次交易：从葡萄牙体育到曼联，又从曼联到real，都创造了足球经济史上的传奇。

    某种意义上，他和他的经纪人门德斯是互相成就——门德斯通过精妙的运作使C罗完成了从天才少年到世界上最伟大球星的过渡，同时他本人也凭借这一壮举屹立在了世界头部足球经纪人的行业巅峰。

    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奇迹，从此以后权力不再专属于大型俱乐部，经纪人和球员获得了更多话语权。

    后来，每一年、每一次转会窗都有无数经纪人和他们的球员渴望复制这一传奇。

    罗薇薇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糸师冴。

    他的脸上正扣着商舱过夜包里橄榄棕的缎子眼罩，因为气流颠簸睡得并不踏实，轻轻翻了个身。

    罗薇薇想，她其实并没有和他开玩笑。根据丛林法则，每位天赋异禀的球员都是足球这个巨大狩猎场中的黄金猎物，特别是在他们还前途未卜的时候。

    罗薇薇不是活佛，她也是躲在灌木后举着□□的一个。

    命运把这只“黄金小乳猪”交到她手中，她打算捧着他划下属于她自己的王国。

    那么第一步，她要让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糸师冴全心全意的信任她、依赖她。

    她打算用这次旅程做到这件事。

    飞机提示音响了两次，走廊上的空姐们都回到舱前坐稳。

    开始降落，隔着不能打开的小舷窗，热辣的阳光从底部一条缝隙中刺进来洒在罗薇薇脸上。

    罗薇薇向身侧伸出一只手，轻轻叫醒了糸师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