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兰向山中飞去，远远看到一块巨石上写着谜浮山三个大字，沿山峰再向上，树木掩映中有一座仙府，门上横匾明虚府。

    谜浮山，明虚府，这就是那位仙人的府邸么？子兰想靠近些，但渐渐感到空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全身就像被束缚住了。

    子兰猜想这里或许也有结界，她不敢再往前，就又降下身体往山脚飞去，果然离那坐府邸越远，她越觉得轻松。无意中瞥见山间有一片竹林，密密的竹叶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绿色，在风中轻摆的枝叶，好似起伏的水面，连绵不绝。子兰一眼就爱上这里，径直飞入了竹林。

    从此，再不见山外风起云涌，只有林中清风竹叶相伴。

    山中无时日，虽然也有白昼和黑夜，但不见太阳东升西落，可见四季更替，却仿佛刹那间便已春去秋来，景物变换，亦幻亦真。子兰摸不清自己来这里多久了，反正她也没有什么事赶着去做，就无休止地练功来打发时间。每次一入定，就浑然不知身外之事，从开始到结束也不知用了多少时间，她甚至都没有留意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一日，子兰刚结束了修行，忽听到竹林外有声音响起，她飞到林边，落在树枝上一看，远远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最前面的是一位长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在他身后那人，就是当日救她的仙者，依旧是一身青色道袍，和那时没有丝毫变化。他手里拿着拂尘，正跟随着那个长者缓缓走近，他们身后还有四五个人，都是一样的打扮。子兰原是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为首长者吸引，那位老人看起来和蔼，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他们一行人逐渐走近，老人微微抬眼看向她，子兰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层层叠叠，包罗万象，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的内心，看穿了她的前生今世，后世来生。

    她一瞬间身体僵得不能动弹，那老人却忽然笑了，道：“这小雀儿倒是不同一般。”

    救她的那人似有惊讶之色，走上前说道：“师父，这是徒儿当日从战场救下的椋鸟，我将它放在东海离岸，不想竟来到此处。”

    那老者看着他，说道：“崖生，看来它和你很有缘份，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去。崖生道长抬头看着子兰，微微颔首，似是打了个招呼，便也随那老者走了。

    子兰听见老人说她可以留下来，简直欣喜若狂，后见崖生道长对它点头致意，又迷惑不解，难道他已看出我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鸟？

    她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此时已有小成，妖力开始外溢，在身体周围形成屏护。崖生道长这种品级的仙者又怎会感觉不到？知它已化妖成精，有了自己的元神，只是疑惑这只椋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的。

    子兰这下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了。她以前会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是偷偷进来的，怕这里的主人容不下她，赶她走，一直躲在竹林里不敢出来。现在得到允许，她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了。

    慢慢地，子兰知道那日遇见的老人尊号了澄真人，是这座谜浮山的主人，崖生道长则是他的弟子。谜浮山中除了她见过的那座仙府，还有很多楼宇，各有妙处，有的畅通无阻，有的被结界笼罩，不能靠近。了澄真人有时向弟子授业布道，就随意选在山间的空地上，也不避讳。子兰每次都飞过去，落在树枝上认真听，她那时才发现，山中居然有那么多灵兽，平时分散在各处，并不显眼，等了澄真人讲道时，便都聚拢在了一起，显得蔚为壮观。子兰留心查看，只是那只白猴再没有出现过。

    在山中，子兰的时间都用来修炼了。她无牵无挂，也无所求，无所惧，全部心思都专注在修行上，谜浮山的灵气又极充沛，任她吸纳取用，无穷无尽，是以子兰的力量增长很快。了澄真人给弟子授课时，子兰听不太懂，只能拼命记，但随着修为的提高，那些晦涩难懂的地方却自然而然地融会贯通了。了澄真人的话，像指路的明灯，让她在飞驰的路上有了正确的方向，不会偏航。如果子兰的勤修苦练是深扎的根茎，了澄真人和谜浮山就给了她最好的土壤和养分，让她悄然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子兰逐渐感到现在的身体有些不便，开始怀念起做人的日子来，可她骤然发现，怎么都回忆不出自己当时的模样。在人间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记得分明，唯独想不起自己的长相。母亲，姐姐，还有璐旻的样子她也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独独忘了自己？

    她费力地思索着，忽觉身体起了变化，她看到自己生出了手脚，纤细修长，莹白如玉。子兰惊喜地触摸自己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水潭，看到水面上映出一个女孩的身影。子兰俯下身痴痴地看着，她终于又有了人的身体，凭借自己的努力，日复一日，失去的终于又回来了。

    子兰看见水中那秀丽的脸庞上滑落了一颗泪珠，晶莹剔透，滴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没过多久，她亲眼看见了澄真人带了一个小男孩回山，收做了弟子。这个孩子年纪尚小，和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大。自从第一次偶然遇见，他就时常来找她玩。子兰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人了，也很欢喜有个人陪伴，难得的是这个男孩一点也不嫌弃她是妖，待她同其他人一样，甚至更好些。子兰心中感激，也对他越发喜欢，两个人很快做了朋友。

    “我叫潮月，你叫什么名字？”

    子兰迟疑了一下，“我没有名字”。

    方子兰是她前世的名字，并不是现在的她。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你喜欢穿紫衣，身上的羽毛又那么晶莹，就叫紫晶如何？”

    紫晶？

    子兰，紫晶，好像一对姐妹的名字。她点点头。

    “紫晶”，一日，潮月兴冲冲地跑来找她，“我学了个好玩儿的术法，你快来看看。”

    他煞有其事地站在那，拔了根头发托在手心里，朗声念出了一串咒文。紫晶凝神看着，只见他手掌上的头发自己动了起来，缠缠绕绕，卷成了一团滚落在地，然后那乱成一团的发球好似很费力地伸出手脚来，支撑着不成比例的身子，一扭一扭地往前走去。才走了几步，估计是嫌这样走太慢，又把手脚缩了回去，骨碌碌地滚远了。

    紫晶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潮月不高兴地看着她道：“你别笑，我的幻神虽然丑了点，但这东西就像主人的分身，它的所见所闻，都会出现在主人的脑海里，厉害的幻神还能发动攻击呢。”

    紫晶笑道：“这个术法果然好玩儿。你的幻神一点也不丑，可爱得很。”

    潮月无奈，辩解道：“这可是一个高级术法，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紫晶眼含笑意地看着他，抬手指向空中，嘴里念出了相同的咒文，只见一缕青烟从她指端溢出，聚而不散，慢慢形成了一只鸟儿的模样。那烟化成的青鸟身形一成，就振振翅膀，如流矢一般，穿林而出了。

    潮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紫晶，只见她面带微笑，闭着眼睛站在那儿。

    片刻之后，紫晶睁开眼睛看着他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原来是被潮生师兄责骂了。”

    潮月愣了一下，突然跺脚叫起来，“哇呀呀，真是岂有此理！我练了好几日才能做出幻神，你只看了一遍就比我强了。”

    紫晶看他生气的样子，越发觉得潮月真是孩子气。她解释道：“术法咒文只是一种形式，施法者通过这种形式将自己的力量发散出去，达成某种结果。我们看到的结果都是外在表象，真正支持这些的，是施法者本身的修为。有深厚的修为作基础，学习术法就会很快，非但速度快，同样的术法施展出来，威力也更强。你入门后一直在修习基础的练气之法，就是这个道理。仙元稳固了，今后才能驾驭高阶的法术。我都来谜浮山这么久了，日子总不是白过的。你我虽然看起来年纪相当，但我不知比你大了多少岁呢。”

    见潮月听到自己说他小，又要发作时，紫晶忙安慰他：“你是仙家正宗，拜了澄真人为师，若能勤修苦练，将来必是一方天神。我不过是个成精的小妖，又算得了什么呢。”

    潮月听了安静下来，突然说道：“紫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诸仙当中，不乏以妖身入圣封位的，你修为已然不俗，若能坚持下去，也可修成正果。”

    古往今来，以妖身得道者少之又少，偶尔出现的那几位，都是有着天大的功德。这种事不可遇也不可求，何其渺茫。但紫晶不忍拂潮月的好意，便顺着说道：“是呀，即有先例，自然是可以做到的。”

    潮月也知此事极其艰难，又道：“我听说有一种仙丹，服下可以脱胎换骨，白日飞升。若是能得到此丹，此事便多半可成了。”

    紫晶听了却摇头道：“仙丹之事姑且不论真假。就算真有这种稀罕物，也是碰不得的。”

    “此话怎讲？”

    “天下事皆有因果，没有凭空出现的好处。无论谁得了此丹，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得丹的人自己，便是旁人。这样的宝物，人人趋之若鹜，争夺间便起了贪婪，妒忌，仇怨，不知多少人都会跟着痛苦。就算运气好，顺顺当当的拿到了，这仙丹又凝聚了天地间多少灵气，炼丹人多少心血？服丹之人的飞升之路，就是以这些人和物为代价铺就的啊。”

    潮月听了低头不语，他知道紫晶说的是事实，良久之后才道：“就算代价高昂，也总有人心甘情愿去做的。”

    这句话戳到了紫晶的痛处，她想起自己为见璐旻，舍去人魂化成椋鸟的事，那时的自己，真单纯啊，不惜一切代价，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呢？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