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位于城东的七香街平坦宽阔,整饬有序,是上京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

    道路两旁金碧楼台相倚而立,店铺作坊鳞次栉比,香车满路川流不息,人群熙攘络绎不绝,一派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之景象。

    辰时末,浓雾散尽,晨光倾然而下,宛如金色滤过了水,耀眼之中透着一股怡人的清新爽朗。

    一辆华盖马车在这金光辉映中穿过人流,沿街缓缓而来,最终停在了一家名叫陶怡居的茶楼门前。

    车上先后下来两名男子,瞧着像是主仆。

    左边靠后那位中等身量,穿褐色直?,卧眉圆脸,白面无须,右边靠前那位着一袭墨蓝色圆领衣袍,手执一柄玉骨折扇,身形颀长清矍,面容温和俊雅。

    这两人正是内侍总管陈林海和当今圣上祁晔。

    昨晚筵席散后,祁晔独自回了紫宸殿,想着未能见到的那名少年,他不免心中郁郁,夜里辗转反侧,久不能眠。

    今日没有朝会,祁晔仍是五更起身,处理完政务,便换了一身寻常衣服,带上陈林海和几名殿前侍卫,微服出宫了......

    陶怡居的茶博士眼尖腿利,早在马车刚刚停下的时候,就立时迎了上来。

    他看先头之人气度超然,温和儒雅中隐隐透着一股迫人的威仪,即便是在这达官显贵遍地走的京城,也十分的出挑显眼。

    茶博士不敢有丝毫怠慢,殷勤小心的把人请到了二楼雅间,得了一锭银子后,便识趣的了退出去。

    祁晔走至轩窗处,自窗口望出去,对面是一家客栈,门口悬着的匾额上刻着“悦来悦去”四字。

    正是裴衍住的那家客栈。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一名身穿赭石色澜袍的少年从客栈中走了出来。

    祁晔一眼便认出他就是画中人——裴衍,那张俊美的面容比画像瞧着还要更像她。

    他心中一动,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由自主想要往前走,刚抬脚,靴尖便“嘭”的一声踢到了窗牖下的墙壁,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陈林海见状急忙上前搀扶:“陛下小心。”

    祁晔稳住身形,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静,目光追着裴衍进了旁边一家早点铺子。

    这家早点铺子餐食多样,味美价廉,且环境干净整洁,因此生意兴隆,往往座无虚席。

    裴衍特意等到现在下来,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那张唯一空着的桌子,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略等了一会儿,餐点很快端上桌,热气腾腾,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裴衍自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正打算用饭,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公子,冒昧打扰,不知能否同桌共箸呢?”

    裴衍抬头,面前站着一位手执玉骨折扇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大概四十左右年纪,气质温和儒雅,此时正眼含笑意又别有深意的看着他。

    他早就见过这个人——从国师给他的画像里,自然认得这位就是当今圣上,明德帝祁晔。

    同时也是和他有杀母之仇,灭国之恨的亲生父亲。

    他早知道他会来,却没想到他会来的这般快。

    裴衍顿了顿,迅速抚平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极自然的转头看了下四周,见除自己这桌之外,确实再无其他空位,便点了点头,淡淡道:“请坐吧。”

    “多谢。”祁晔在他对面坐下。

    裴衍看起来一点没有与陌生人攀谈的意思,说罢就自顾自埋头用膳,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了下来,乍然抬眼,冷冷道:“你看我做什么?”

    祁晔并没有因他的质问而转开目光,只是不慌不忙的歉然一笑,拱手道:“在下看公子样貌俊美,属实少见,不由得频频驻目,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裴衍盯着他,默然不语,片刻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祁晔仍然看着他,温声道:“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敢问贵籍何处?”

    裴衍头也不抬:“不过是乡野出身,不值一提。”

    语气敷衍至极,摆明了是不想跟他交谈,紧接着三两下吃完自己的餐点,起身道:“阁下慢用,我先告辞了。”

    言罢,不等祁晔再说话,就阔步走了出去,行至悦来悦去客栈门前时,一名身着驼色衣衫的男子从里面踉踉跄跄冲了出来,正好撞到他的身上。

    一股浓重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裴衍皱了皱眉。

    “嘚罪,哈哈,得罪。”那男子一边含糊不清的点头致歉,一边趔趄着往外走,妥妥一副醉鬼的模样。

    裴衍懒得和他计较,未置一词,嫌弃的掸了掸衣袖,侧身进了客栈。

    醉鬼又东倒西歪的走了几步之后,忽然之间像是变了个人,健步如飞,转眼便消失在街尾拐角处。

    祁晔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身边的禁军统领曹斌看的分明:“主子,那人是贼,且还是神偷,方才那一撞,已从那位公子身上顺走了东西。”

    “去追。”祁晔沉声道。

    “是。”

    曹斌拔足追了上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回来了,他面含愧色:“主子,那贼人武功平平,但是轻功极高,实乃世所罕见,卑职不及,被他跑了,只追回了失物。”

    说着双手将失物奉上。

    是一条白色的手帕,内里包了件东西。

    祁晔接过,正欲展开,忽然看到白色手帕上绣了一朵山茶花,花旁静静偎着一个“绾”字,绣工细腻精巧之中透出一丝明快活泼。

    他立时便认出这是她生前亲手所绣,刹那之间心神震动,身子猛的一晃,险些跌倒。

    陈林海和曹斌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左一右急急上前把人搀住。

    陈林海忧心忡忡道:“主子,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祁晔不说话,颤着手将手帕展开,里面是一块莹润通透的玉佩,其上雕刻祥云托月的图案。

    祥云托月是她的家徽,这是她曾经随身戴着的玉佩。

    祁晔手掌攥紧,闭目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望向悦来悦去客栈二楼的某个房间,低声喃喃道:“绾绾,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孩子了。”

    而此时,客栈二楼的天字一号房内,裴衍坐在桌案后,手握一卷书册,正在耐着性子细细的读。

    饵已经抛出去了,他在等鱼顺着线上门,顺便平复一下自己躁动的心绪,好接着演接下来的戏。

    终于,房门被人敲响,一次,两次,等到“笃笃”声第三次响起时,裴衍才放下书卷,站起来绕过书桌,慢慢走到房门处。

    房内一直无人应声,也不知是人不在,还是休息了,祁晔正犹豫要不要再敲,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衍面目冷淡,语调更冷淡:“有事?”

    祁晔拿出手帕和玉佩,温声问:“公子,这是你的东西吗?”

    裴衍先轻飘飘的扫了一眼,待看清是什么东西时,恰到好处的神色一凛,同时伸手迅速摸了下胸口,沉声道:“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那儿?”

    祁晔解释道:“公子不必紧张,是方才公子进客栈时被撞了你的贼人偷了去,在下刚好看到,便着人追了回来。”

    裴衍微一思索,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眼神仍旧狐疑:“多谢,那么现在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吗?”

    祁晔没有回答,手中折扇朝里一指:“不瞒公子,此二物似乎是在下一位故人的东西,不知可否到房中一叙?”

    裴衍闻言神色微动,盯着他问:“此话当真?”

    祁晔颔首:“千真万确。”

    裴衍态度松软下来,侧身让路:“阁下请进。”

    进屋落座后,裴衍问道:“不知阁下刚才所说的那位故人,是男是女?年方几何?姓甚名谁?家又在何处?”

    看似平淡的语气之下,掩着满满的急切。

    祁晔心中五味杂陈,看着他,轻声答道:“是位女子,名叫云绾绾,年岁......该三十有六了,家......就在京城。”

    裴衍听他语含悲戚,怔了怔,追问:“京城哪里?”

    祁晔不答,反问道:“在此之前,公子能否告知,这手帕和玉佩是何人赠与公子的?”

    裴衍垂眸:“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的。”

    祁晔缓缓道:“还请公子详细道来,如此,在下才能把故人之事毫无保留的说出来。”

    裴衍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了一会儿,说:“把我养大的双亲告诉我,他们在城郊捡到我的时候,我尚在襁褓之中,这手帕和玉佩就藏在我身上的衣物中,应当是我的生身父母留给我的信物。”

    祁晔急切道:“你那养父母可是在十九年前的仲夏,京城的城郊捡到你的?”

    “你是如何知晓的?”裴衍诧异道,又忙问,“莫非是那位故人的缘故,阁下现在能告诉我那位名叫云绾绾的故人家在京城何处了吗?”

    祁晔颤声道:“在皇宫。”

    “什么?你说哪里?”裴衍愣了愣,猛的站起,一副疑心自己听错了的模样。

    “在皇宫。”祁晔也站了起来,看着他,眼中心痛、愧疚和慈爱等等各种情绪交织,“孩子,绾绾是你的母亲,是朕的绾妃,而你,是朕和她的孩子,朕已经苦苦寻了你十九年,天可怜见,终于让朕找到你了。”

    裴衍内心其实无波无澜,甚至因他忽然亲昵的称呼而感到一丝厌憎,面上却满是难以置信,骇然道:“你......你莫不是疯了?”

    一旁的陈林海和曹斌听他言语犯上,心头一跳,但也不敢呵斥,只齐齐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祁晔摆摆手:“朕没事。”

    陈林海自怀中拿出一块雕刻龙纹的金牌,向着裴衍道:“二殿下,您瞧,这是宫里的东西,这位确是当今圣上啊。”

    裴衍还是不信:“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莫说皇宫了,便是京城,也不过是这几日刚来,如何知道你手中的金牌是真是假?再者说了,即便这金牌是真的,又焉能得知不是你们偷来的?毕竟,我的手帕和玉佩不也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你们的手上?”

    陈林海一时被问的噎住了,为难道:“这......这,二殿下要如何才能信啊?”

    裴衍不吭声,似是在思索。

    祁晔温声道:“这样可好,你跟朕回宫,进了皇宫朕的身份自然明了。”

    裴衍冷笑一声:“我又怎知你们不是故意害我,皇宫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能进的,到时候随随便便给我扣一个刺客的帽子,我还能有命在?”

    双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敲响,裴衍撇下他们,自行去开门。

    门外站着荣轩和云南王世子祁与安。

    “公子,世子来看您了,刚好在街上碰到我......”荣轩笑着道,眼神一扫,看见了屋内的三人,话锋一转,“公子,这几位是?”

    祁与安闻言也往房间内看去,这一看,吃了一惊,心中暗道陛下怎么会在此处?再看主仆三人身上的衣着,显然是隐瞒身份微服出宫,一时间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行礼了。

    陈林海正发愁怎么证明圣上的身份呢,此时见他来了,简直如见天兵天将,一个劲儿的冲他点头。

    祁与安虽然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却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上前请安:“与安参加陛下。”

    “起来吧。”祁晔转头看向一旁已经目瞪口呆的裴衍,仍旧温声道,“现下你可信了?”

    裴衍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忍辱负重的跪下了:“草民叩见陛下。”

    荣轩一副一头雾水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也跟着自家少主跪下了。

    祁晔上前忙把人扶起来,眼含期盼:“你现在肯跟朕回宫了吗?”

    裴衍迎着他的目光,切切道:“回宫能见到我母亲吗?”

    祁晔沉默了,房内人不少,却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裴衍面上悲伤渐露,试探道:“难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此事乃是明德帝的逆鳞,若搁平时,除圣上本人外,有哪个不要命的提了这茬,陈林海等人早就心惊胆战的跪了下去。

    如今当着裴衍的面,哪里敢跪,跪了就是拆明德帝的台,打明德帝的脸,因此比着平时还要更加的心惊胆战,一丝半毫的动静都不敢有。

    祁与安人虽单纯,却也不傻,已从这三言两语中猜到了大概,心中自是惊骇不已,但摄于此时此刻房中严肃沉闷的氛围,也是一声不敢吭,只静静地在旁边站着。

    祁晔神色痛苦,愧疚道:“是朕没照顾好她,也没能护好你,以致于让你流落民间十九年之久,好孩子,你跟父皇回去,父皇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裴衍听了,后退一步,垂眸不语,看上去似是很难过的样子。

    祁晔见他如此,心中更痛,愧疚更深:“孩子,父皇知道你心里难过,一时接受不了,可家总是要回的,难道你不想看看你母亲的画像吗?你不知道你长得和她像极了,她若是看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不知道有多开心。还有,你不想看看她生前生活过的地方吗?不想让父亲......陪陪你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裴衍今天的目的基本都已达到,自然顺坡下驴,给这场戏暂时的收个尾。

    只见他缓缓抬头,不止眼尾,整个眼眶都微微泛红了,眼中闪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泪光,带着点倔强轻轻的点了点头。

    祁晔见他同意了,心中大喜,令陈林海帮着荣轩一起收拾行装。

    临出客栈时,祁晔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到了对面茶楼里坐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袭石青色弹花暗纹锦衣常服,玉簪束发,通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看样貌已有四十多岁,却仍旧形容俊雅,风姿凛然。

    正是他许久不见的皇兄,宣王祁昱。

    祁昱也正看着这边,目光冷峻,两人四目相对不过片刻,便似商量好一般齐齐错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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