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巨响过后,我还坐在原处。楼下,商场门口停着的面包车被砸出一个大坑,报警器的声音直冲耳膜,像是来自枯井深处的嚎哭,在寂静的长街上空盘旋不去。散开的红布条在我脚边晃荡,系好的结被松开,绳子本该拽住的人此刻正躺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碎成一滩血肉。

    所以她说不甘心,所以她让我先走。

    排山倒海的脚步声裹挟着呜呜攘攘的嘶吼形成第二波声浪,整个商场乃至整条街道都随之震动。商场里的奇种在往楼下跑,别处的奇种也在往这边移动,面包车被围得严严实实,血腥气混合着尸臭味飘上来,视野里是一团团蠕动的灰色。

    楼里的奇种被引开了,大家也能逃出去了。这么想着,我恹恹地缩在广告牌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再睁开眼,天已经全亮了,阳光晒在脸上比冰渣子还扎。我睨了眼脚下的尸群,把匕首刀刃贴在左手手腕上,慢慢加大力道,只划破了表面那层皮就疼得停了下来。

    比起凌雅文,我懦弱到连坦然赴死的勇气都没有。

    我翻出到酒店第一天徐航给我画的图纸,上面用红圈标记着安全点。我捏着图纸哭了出来,还以为这张图派不上用场,可为什么这么快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徐航他还活着吗?

    想见徐航的念头像木耳浸了水疯狂泡发,我攀住防盗窗试着站起来,刚收回左腿,头顶窗户霍地拉开,一只手穿过防盗网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想挣脱,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南南!”

    徐航脸上蹭着灰尘和蓝色漆屑,露在棒球帽外面的鬓发全是湿的,一绺绺的能滴出水来,右颊有一块拳头大的淤青,下巴也磕破了皮,通红的眸子里映着我错愕的表情。

    “是我,我来了,”带着哽咽的低询和冰凉的指尖同时落下来,“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徐航又问:“雅文姐呢?”

    “……她被咬了,”我用额头抵着防盗网,声音虚飘,“掉下去了。”

    徐航神色一滞,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楼下,眉心霎时皱成一团,他懊恼地闭上眼睛,垂下头重重地吐了两口气,再往前探身时看到我左腕上渗着血珠的伤口又愣了愣。

    我心虚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攥住不放。“你别动,”徐航准确地从背包侧袋里扯出一包创可贴,拿出一张撕掉透明膜贴到我的伤口上,“伤口不能沾到奇种的血。”

    他接着问我是怎么爬到广告牌上去的,随后便绕到杂货铺的小房间,解开绑在水管上的绳子系到自己腰上,绳子另一头连着我。

    “来,我接着你。”徐航探出半边身子朝我伸手,“不要看下面。”

    我努力忽略掉楼下嘈杂的吼声和脚底下吱呀作响的铁皮,用和来时一样的办法爬了回去,脚掌落地后我头晕耳鸣地往前栽去,徐航抱着我靠墙站稳。我找到他的衣角牢牢抓住,像在无尽长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竭尽全力追赶一个萤火虫。

    “她搬桌子的时候被奇种咬到感染了,没有告诉我,我是出去之后才知道的……已经来不及了。”室内昏暗的光线和拥抱的姿势为我的狼狈打了掩护。

    “你和她都尽力了,”徐航哑声说,他的手按在我脑后轻轻揉着,“事情变成这样不是你能控制的。”

    “是我让她去搬桌子的,我至少、至少应该提醒她小心一点。”小腹没来由地胀痛,我乏力地往下滑。

    按在腰后的手用力把我往温暖的怀里带,徐航的声音克制地颤着:“你这么说不公平,如果当时是你去搬桌子,感染的人就是你,事情的结果并不会变得更好。”

    我直起身看着徐航,他的右脸已经肿起来了,让本就瘦削的颧骨显得更突兀。

    我和凌雅文脱离队伍后,徐航让赵信扬带着其他人去找出口,他制造声响把一部分奇种引到了楼上。路过观景餐厅看到有落地窗,他用椅子把窗户砸开一个洞,点燃窗帘和桌布堆在洞口,奇种循着火光纷纷从洞口跳了下去。从观景餐厅出来,徐航在楼道被两只奇种缠住,是出于不放心折回来帮忙的赵信扬救了他。徐航让赵信扬先把大伙带去停车场,如果七点前徐航没有带着我和凌雅文赶过去,他们就按原计划出发去慈安。

    出了房间,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杂货铺里,一只压在货柜底下的奇种朝着我和徐航龇牙大叫,我走到店门口又折回来用工兵铲敲碎了它的脑袋,徐航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我,没有阻拦。

    我和徐航走消防通道下到一楼,摸索着找到商城后门,卷帘门上有赵信扬用油性笔画的标记,表示他们已经顺利撤离。徐航把门抬高后趴在地上观察外面的情况,我背对着他进行警戒。前门远远地有吼声传过来,想到那些奇种正在分食凌雅文的尸体,我的胃就阵阵痉挛。

    徐航站起来说外面马路上有四五只奇种,分布得比较散,也不排除周边店铺里还有藏着。他拿出地图把去停车场的路线捋了一遍,又帮我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护住脖子,“待会你跑前面,我跟着你,碰到奇种就交给我处理,不要跟它们纠缠。”

    “好。”我顿了顿,不安地补充,“我们别再走散了。”

    徐航摘下棒球帽戴到我头上:“不会的。”

    没了夜色的遮蔽,我们刚跑出去没多久就被发现,奇种像被摁下开关似的撒开手臂追过来。我铆足了劲跑,余光留意两侧,耳朵滤掉一切杂音,只关注徐航的脚步声是否还在身后。右拐进到巷子,泔水桶后面窜出一只奇种把我扑到墙上,徐航过来直接把它的头劈成了两半。散着恶臭的垃圾堆里倒着几具血没干透的尸体,估计是赵信扬他们经过的时候干的。

    出了巷子左转,马路对面是学校,电动伸缩门后面挨挨挤挤的站满了奇种,被压弯了腰的伸缩门不堪重负地前后扇动着。

    两扇用红色油漆写着“有怪物,禁入!”的大门出现在道路尽头,我和徐航都加快了步伐。途中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碎开掉出几坨蠕动的黑糊糊,是几只烧焦但没烧死的奇种。得亏徐航及时拉住,我才没有撞上去。没跑几步,对街“7-11”里的奇种又晃出来挡在前面,我和徐航腹背受敌。

    停车场的大门打开,两个熟悉的身影跑了出来,赵信扬擎着盾牌、握着西瓜刀,削萝卜似的砍出一条路,黄瀚书举起手里的灭火器,示意我们捂住口鼻。我和徐航顶着漫天飞扬的白色粉末冲进停车场不久,他俩也跟了进来合上大门。

    几度停跳的心脏尚未彻底归位,就被杨宜和易溪惊叫着抱了个满怀,我用力回抱住她们,不敢在徐航面前掉的眼泪都蹭到了杨宜的衣领上。肩膀被人拍了两下,扭头对上黄瀚书憨憨的笑脸和白花花的泡面头,我忍俊不禁地边咳边笑。赵信扬绕着徐航转了两圈,又走过来看我,确认我俩没事后摸着额角长出了一口气,接着用毛巾和酒精喷雾清理西瓜刀。

    “雅文姐呢?”裴源走过来问。

    胸口挨了一拳,我湿着眼眶不知道怎么回答,徐航无声地摇摇头,大家也就明白了,失去同伴的伤感吞没了重逢的喜悦,可留给我们伤感的余地也并没有多少,大门遭到了猛烈的撞击,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赵信扬招呼大家赶紧上车离开,我跟着徐航和裴源上了后面那辆车。郑熙熙坐在后排,身上盖着毛毯,听到我扣安全带的声音,她掀开眼皮看过来,没说什么又把脸别了过去。

    黄瀚书和赵信扬往停车场两侧的巷子里掷了几个刚做好的□□,尸群被爆炸声和火花分散开后,赵信扬率先发动车辆撞门而出,徐航紧跟在后。堵在门口的奇种被卷到轮胎底下,从两边涌过来的奇种把车身拍得轰隆作响,指甲在车窗上抠下一道道血痕。

    赵信扬和徐航加速冲出了包围圈,徐航还借助路口的急转弯把趴在后车盖上的两只奇种甩了下去,经过一系列的左绕右拐,我们的车终于有惊无险地驶上了立交桥。

    “南南你还好吗?”徐航透过后视镜瞟了我好几眼。

    我压下被奇种包围的惊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还好。”

    “徐航,你那边怎么样?”对讲机里传出杨宜的声音。

    徐航瞥了眼车窗上的血手印:“我这边没事,你们的车有没有什么问题?”

    “艹,后视镜差点被扒了,”赵信扬的声音听上去很恼火。

    “没事就好。”徐航说,“瀚书,你们车上的蓝色工具箱里有望远镜,你拿着沿途侦察,有什么情况及时说。”

    “望远镜……好,找到了。”黄瀚书的碎碎念混在翻箱倒腾的杂音中,“放心,就凭我这5.0的视力,奇种身上有几根毛都能给你数出来。”

    “你的视力有5.0?”那个“0”在赵信扬嘴里拐了几个弯才蹦出来,“不可能,你看我眼里写着什么?”

    “我只看到了我的英俊。”

    “滚。”

    “是真的,我今年年初体检的时候测了视力,医生说像我这么会读书的人视力还能这么好简直就是医学奇迹。”光听语气我都能想象得到黄瀚书有多得意。

    “那医生知道你熬夜背了视力表吗?”徐航在这头反问。

    赵信扬在那头补刀:“也不知道是谁隔着四个工位对着客户喊‘今天戴的贝雷帽真好看’,喊完才发现客户戴的是假发。”

    我没绷住笑了起来,对讲机那头的杨宜和易溪也笑得很大声。

    “我天,你们是不知道他那顶假发长得多像贝雷帽,看起来跟他的头一点关系都没有!”黄瀚书还在试图解释。

    “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徐航说。

    又是一阵开怀的笑声,坐在我前面的裴源也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只有郑熙熙默不作声。

    对讲机里黄瀚书和赵信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软下脊背,头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背包压在肚子上以缓解晕车带来的不适。

    “徐航,你知道凌雅文是怎么死的吗?”

    我睁开眼扭头看去,郑熙熙面无表情地盯着坐在斜前方的徐航,红蓝相间的毛毯衬得她的脸没有半点气色。

    徐航的嘴角微微扯动,我赶在他开口前说:“雅文姐感染了病毒,从四楼掉下去了。”

    “她是怎么掉下去的?”

    “她……”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稳住颤抖的声线,背包往上提了提掩盖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她当时坐在窗台上,有好几只奇种在咬她,她受不了,就松手了。”

    “你当时在哪里?”冷漠的追问持续灌进耳朵。

    “我就在她旁边,在商场外墙的广告牌上,她让我先出去,我以为她会跟在我后面出来,但她没有。”凌雅文死前的哭嚎刮过耳畔,指甲深陷进掌心激出痛意以抵抗惧意,“我不知道她感染了。”

    “你确定凌雅文是自己掉下去的?”

    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我错愕地对上郑熙熙淡漠的目光。

    早在郑熙熙问出第一句话就陷入沉默的对讲机,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传出一声微弱的、不满的啧声。郑熙熙没有理会,她把手从毯子里抽出来,撕着指甲边缘的死皮说:“我只是提出我的疑问,毕竟只有你亲眼看到凌雅文是怎么掉下去的,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我们谁也不知道。”

    “熙熙,别说了,休息一下吧。”裴源开口劝她。

    “难道你们就一点都不怀疑吗?”郑熙熙反问,“凌雅文胆子那么小,让她出酒店跟要她命一样,她会为了救苏南南牺牲自己?你们信吗?”

    “我信。”对讲机里易溪短促的“我信啊”被徐航的声音盖过,“胆小不代表懦弱,你不要把雅文姐看低了,也不要随便怀疑自己的队友。”

    “为什么不能怀疑?”宽大的毛毯随着郑熙熙的挺身滑落在地,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连秦顺平和程宝霞都能背叛我们,苏南南也有可能啊。”

    “南南不会的。”徐航扶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说,“她没有做过的事情,没有义务向我们证明。”

    郑熙熙盯住徐航的侧脸看了一会,发出一声嗤笑:“就因为她把收到救援信息的事情告诉你,所以你才这么信任她对吗?徐航,你还嫌被人骗得不够吗?”

    “差不多行了,警报还没解除,不要起内讧。”黄瀚书的语气经过话筒的挤压加重了不耐烦的意味。

    垂在身侧的右手钝痛且麻,我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像握住一根晾在寒冬户外的铁棍。来到酒店一周后,我主动把收到救援短信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家当时又惊又喜,一个劲地催促我联系穆芽,我有事没事就举着手机在酒店走廊或天台上找信号,前后给穆芽打了几百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回应我的是千篇一律的忙音和红色感叹号。

    如今看来,徐航当初的顾虑是对的,有时候欺骗不见得是坏事,坦诚也不见得会被信任。

    裴源之前让我别把郑熙熙的气话放心上,郑熙熙因为惊吓过度变得精神衰弱、敏感多疑,碰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如同惊弓之鸟,很多话并非发自本心。我理解郑熙熙的恐惧,平常她有意无意的针对,我都当耳朵里塞驴毛听不到,可她偏偏擅长道德绑架,话又尖酸刻薄,当被讽刺的对象换成徐航,我没办法继续视而不见。

    “不要把压力转嫁到徐航身上。”我说,“我和我同事的聊天记录你也看了,救援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没能把雅文姐平安带出来,我很抱歉,但我确实尽力了,其他的我没必要再向你解释。”

    “信扬,靠边停车。”

    “什么?”

    “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一下。”徐航说着降下车速。

    赵信扬没再追问,下了立交桥后把车停到十字路口,道路两侧枝叶交连的大榕树把我们的车笼罩在密不透光的树荫里。挂挡,熄火,松开方向盘,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徐航凌厉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攫住郑熙熙的脸:“你真的不知道雅文姐是为什么死的吗?”

    郑熙熙抠着车窗胶条的手指僵住,她的视线往上飘了一下又落下去:“你什么意思?”

    “刚刚在商场里,要不是南南及时提醒,被咬的人很可能就是瀚书和小溪。如果不是雅文姐触发警报引开奇种,你们不可能那么顺利去到停车场,你也吃不到过敏药。她们两个很努力在自救,是我们没有倾尽全力去救她们。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来为雅文姐的死负责,那个人绝对不是南南,而是利用雅文姐的死活下来的我们。”

    像这样敛去所有温和只剩隐忍起伏的话语,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安静的车厢里,对讲机那头的呼吸哀伤交错,裴源在座位上垂脸无言,郑熙熙蜷缩在座位上,两只手紧绞着塞进大腿窝,瘦弱的肩头微微颤抖。

    片刻,徐航回头看着郑熙熙,语气和目光一样沉冷: “到目前为止我们遇到的所有危机,就算南南没来酒店也一样会发生,甚至可能更糟。大家能坚持下来都不容易,没有谁比谁更矜贵,你不应该因为自己缺乏安全感就随便把矛头指向别人,这样只会让朋友寒心。”

    郑熙熙避开徐航的视线把脸埋进前座椅背,抱着胳膊小声啜泣。裴源转身抚上郑熙熙的脸,揩掉她眼角的泪水,郑熙熙偏过头偎着裴源的掌心蹭了蹭,,裴源缓慢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凑过去亲吻郑熙熙的额头。

    我局促地别过脸,正撞上后视镜里徐航的目光,他蹙眉凝着我,眼底盘踞的情绪似乎超出了关切和担忧,噙着我无法解读的深意。一股热流往头上冲,我抿抿唇,用口型对徐航说“我没事”。

    徐航重新直视前方:“信扬,准备出发。”

    “等一下,”黄瀚书声音慌乱,“我们暂时走不了了。”

    “有奇种?”徐航坐直身体向前张望的同时,右手从方向盘上滑下去握住脚边的消防斧。

    “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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