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这家商场设计得七上八下,我跟着凌雅文没跑多远就迷路了。一浪接着一浪的吼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像一群冬夜里坠海的人在零下几十度的深寒里痛苦呼救,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咒骂、老人的□□,听得我窒息又抓狂。中途撞到柱子,半边身子震麻了,手电筒也顾不上捡,我爬起来甩甩头继续跑。

    “嘿,我在这。”熟悉的声音穿透黑暗拨动尸群。

    我惊骇地深吸了一口气,心脏遽痛。是徐航。

    拐了个弯看到凌雅文,她维持着一个猫腰举手的诡异姿势停在走廊上。在她的正前方约莫两米的位置,堵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奇种,它们转动脖子发出徒手拧生菜的瘆人声响。我强忍着胃里的阵阵恶寒把凌雅文推进右手边的杂货铺,关门拉闩后用木柜和桌子把门挡起来,刚做完这些,外面就传来震天动地的拍门声。

    杂货铺里弥漫着死老鼠的味道,天花板上爬满蛛网,货架东倒西歪,商品也散落一地。我踩在及膝高的玩具堆里试图找到蜡烛或者打火机之类的照明工具,有微弱的光透过头顶的天窗照进来,两条人腿冷不防出现,我蓦地止住呼吸,那人上半身压着货柜,下半身淹没在旧磁带里,没有丝毫动静。我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走到门口背靠柜子蹲下,垂在鞋面的右手疼得直抖,头顶又麻又痒,像有一窝蟑螂在来回蹿爬。

    凌雅文瘫坐在墙壁和玻璃展柜之间,马尾萎颓地堆在肩上,眼神散涣,像被抽走了灵魂。我走到她跟前问:“你的榔头呢?”

    “掉……掉了。”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长的碎玻璃,用抹布包住放到凌雅文手里:“赵信扬教过我们的,对准奇种的头捅下去,要用力。”

    凌雅文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唇,看向我带着哭腔说:“我、我不敢,我不敢杀人。”

    我扯了扯一侧嘴角,指着映在门上的面孔:“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外面那些早就不是人了。它们没有意识也没有人性,不会因为你跪地哀求就放过你。

    你要是不反抗就会变得跟它们一样,你想变成那样吗?”

    凌雅文顺着我的手指怯怯地扫了眼,眼球跟着声音一起晃:“徐航和赵信扬会来救我们吗?他们不会丢下我们吧?”

    徐航为了引开奇种喊的那一声响过耳畔,耳廓渗出无形的血。我站起身擦掉眼泪:“我不知道。”

    我强打精神在屋子里寻找脱身办法。这间店面积不大,货架都是开放式的,无处可躲。木门上嵌着的半透明彩色玻璃在奇种的撞击下开始毕毕剥剥地掉落,碎片四处飞溅。流血的脸和干瘦的手从裂缝里伸进来,磨牙声和咀嚼声像生锈的铁片搔刮着耳膜。

    一颗头破窗而入,枯瘦面庞上黏着油腻的黄发,冲着我和凌雅文张嘴磨牙。我趔趄两步撞到墙上,手摸到墙面凹进去一块,掀开挂毯发现一道暗门。门的上半截是固定的彩色玻璃,下半截的蓝色门板可以朝里面推开,大小只容得下一个人。门内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白墙灰砖绿钢窗,红帘幔随风飘摇,地上散落着水壶茶杯铜盆红烛,角落里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红木圆凳。

    堵门用的木柜轰然倒地,门上的玻璃被撞碎,奇种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店里爬。我半搀半拽地把凌雅文带进那个小房间,门板上就一组金属插销,轻易能够撞开。我用后背抵住门板,让凌雅文把八仙桌搬过来,她驼着背露出在酒店里听到铃声时的茫然表情,怎么叫都叫不动。

    “凌雅文!”嘶哑的声音仿佛不是来自我的胸腔,“你还想不想活了?”

    凌雅文原地跳了一下,脚步趔趄地跑去搬桌子,桌板还没抬起来,她就忽然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怎么了?”

    “我、我搬不动,我没力气了。”凌雅文抱着胳膊用屁股蹭着地板后退。

    我叹了口气:“你来顶着门,我去搬。”

    手指刚碰着桌沿,凌雅文一句咬字失控的“有奇种”让我条件反射后退两步。我推开半敞的窗户,借着天光辨认压在八仙桌底下的两具全身焦黑、面目全非的人体。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张大如深渊的嘴里悬着未脱尽的乳牙,被撕碎的面庞爬满两指粗的蛆虫,皮包骨的躯体扭曲得像蜈蚣,袖子里是两根烧焦的□□,只有身上的衣服残片模糊暗示着性别。

    我回头看向凌雅文,她双手夹在腋下缩在墙角,嘴里咕咕哝哝,压低的脸被头发糊得看不清表情。我压下心头疑虑,单膝跪地举起工兵铲,两个孩子的头骨脆得像被虫蛀空的木头,铲头插进去拽着面皮往中间凹陷,拔出来的时候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噗”。

    杂货铺的门倒了,奇种隔着薄薄的暗门嘶吼。我在房间里没有找到其他出口,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窗户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块“老摩西美食街”的铁制广告牌,广告牌约莫半米厚,底下是胳膊粗的三角支架,上方还有凸出的防盗网。

    “雅文姐,你听我说,”我收起工兵铲拿出剪刀,扯下帘幔剪成长条搓成绳子,“这道门拦不住奇种,外面墙上有块广告牌,我们先爬上去躲一躲。”

    “爬出去?”凌雅文虚弱地抬起脸,“我们现在在几楼啊?”

    我对照着酒店的楼层估算了一下,“应该是四楼。”

    “四楼……四楼太高了呀,”凌雅文焦虑得把脸搓到变形,“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摔死也总好过被咬死。”我硬着头皮抬抬嘴角,“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刚才那么高我们不都爬过来了吗?”

    我把绳子一头绑在水管上,提着另一头转过身,正对上凌雅文没有表情的脸,我骇然地缩了缩肩膀。她脸上大汗如瀑,深紫色嘴唇拧成一团,眼白上铺满红血丝。

    “你怎么了?”我觉得她的状态很奇怪。

    凌雅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眼球斜向窗外:“你不怕吗?”

    我蹲下去重新系鞋带:“再怕也要试试,你甘心就这么死吗?”

    “我不甘心。”凌雅文小声说,“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思念又郑重的“回家”两个字在耳道里碾了又碾,刚打好的结又松开,我用膝盖蹭掉滑到脸颊的泪水,重新捏住鞋带:“再坚持坚持,一定能回家的,徐航他……他们还在等着我们。”

    凌雅文静了片刻,然后忽然喊我的名字,问:“你喜欢徐航吗?”

    我被她问得手指头也变不利索:“他救过我,我欠他一条命。”

    “徐航是个好人,他对你不错,你俩要是都能活着出去,说不定还能成一对。”

    我不解地仰头去看凌雅文,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不详的微笑。早前在酒店,会拿我和徐航起哄的人除了黄瀚书,还有凌雅文,她曾数次在晚饭后的围坐时刻谈起她那段纠缠九年却无疾而终的婚姻,用比奇种的眼珠子还冷的语气挖苦她那位如今死不见人活不见尸的初恋情人兼前夫,就在众人局促地传递眼色斟酌安慰的时候,她却忽然调转话头敲打徐航不能对谁都太温柔,温柔到没有原则就跟烂人没有区别,女人最受不了这种男人,说完还要瞟我,引得包括徐航在内的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望向我。杨宜私底下跟我说凌雅文很欣赏徐航,对我印象也不错,几次想给我俩牵线搭桥,都被杨宜以时机还不成熟为理由劝下了。我只当凌雅文跟黄瀚书一样,单纯因为日子无聊所以心系八卦,没想到她这会子还有心思当红娘,可惜眼下没有红线,手里这条红绳能不能保住我俩的命都不一定。

    暗门上方的彩色玻璃被撞出一个窟窿,几只枯瘦的手臂伸进来拍打着八仙桌。我让凌雅文抓紧时间爬出去,她站上圆凳又跳下来,让我先走。

    “你先走,我在下面扶着你。”凌雅文体型比我大,动作也没我快,让她断后我不放心。

    凌雅文却反应激烈地甩开我的手,把绳子换到我腰上,一边粗声粗气地催我先走,一边掐着我的胳膊把我拱上圆凳,力道大得差点没把我推下楼。

    我不想再拉扯下去浪费时间,确认自己和凌雅文都绑好绳子后便爬上窗台,站稳后伸腿去够广告牌,找到落脚点后,我右手抠着水管用力一蹬,抓住防盗网的同时拔出左腿,两只脚艰难地合并落在生满红锈的铁皮面上,其间凌雅文还托着我的背包推了我一把。转身,蹲下,坐定,把背包移到胸前,后脑勺贴上冰冷的墙壁,徐航的脸从眼前掠过,如果他现在在我旁边,我可能会脱口而出一句“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然而视野里只有一幢幢发霉死寂的楼房,无声起伏着延伸向道路尽头,初升的太阳罩在乌云背后泛着灰绿,像一颗过期的咸蛋黄。

    “雅文姐,到你了。”我侧身对着窗户喊。

    无人回应。

    我扯了扯绳子:“雅文姐?凌雅文你听到了吗?你要快一点,不然……”

    “啪!啪!”两只青筋暴起的手拍上窗台,泛白的手指夸张地往后翘,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压向手背,窗后传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呜咽。

    腰上的绳子骤然收紧,扯着我往右倒了一下。我的手刚攀上头顶的防盗网,凌雅文就仰面朝天杵出窗外。四目相对,她的脸枯萎得像燃尽的草木灰,眼角被无形的线扯着往太阳穴上吊,充血的眼睛蓄着泪,粗红的脖子上浮起深紫色的筋条,两只漂白鸡爪模样的手抠着墙壁。

    我的呼吸窒住了。如果人间有地狱,那我现在应该就在其中被钝刀割肉地放着血,否则怎么会在日出时刻冷得如坠冰窖。

    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她是什么时候感染的?

    注意到凌雅文的右手外侧有一处形似牙印的伤口,几个反常的细节划过脑海,我恍然意识到凌雅文可能是在搬八仙桌的时候被咬伤的,难怪她刚才表情古怪,还有意挡住不让我看她的手。

    源源不绝的颤栗从尾椎爬上脊背,进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心口好像压着几十斤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上气也直不起腰,只靠两只手卡住防盗网把身体吊在空中。凌雅文的眼睛、鼻子、耳朵开始流黑色的血,她望向我的眼底还残留着恐惧,面部表情却不受控制地滑向狰狞。

    天啊,我该怎么办?

    “爸、爸爸,我错了……”破碎不堪的字眼和着血泪从凌雅文的牙缝间溢出,“是我、是我不听话,我错了爸爸……爸爸……对不起……”

    “雅、雅文姐,你把、你把手给我……”我舌头打着结,鬼使神差地向凌雅文伸出右手。

    突然“哐啷”一声,我跟着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就看到一只秃头奇种扑到凌雅文身上咬住她的下巴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凌雅文半坐在窗台上,手扒着窗框,双腿发狂乱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像一把带钩子的刀扎进我的眉心径直向上挑开头皮,几十根钢钉同时戳进脑仁。我瘫在广告牌上,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全身骨头软得像是要碎掉,后背和大腿泡在汗里,腋下凉飕飕的。

    赵信扬的手机里存着几个从网上下载的视频,记录了奇种攻击幸存者和感染者发病的全过程,我每次都是看到一半就关掉。一个人被活生生咬死撕碎,光是听声音就足以让我崩溃,然而当时避之而唯恐不及的画面此时此刻就在我眼前发生。

    围住凌雅文的奇种越来越多,她的冲锋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身体无法动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好像全身的动脉血管一起破裂,好像几百个血包同时被挤爆,好像那血是被人泼上去而不是从凌雅文身上流出来的。我多希望自己只是被梦魇了,可闭上眼再睁开,凌雅文的嘴角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哭声也变得微弱,四肢剧烈痉挛,身体在空中摇摆,逐渐有了下坠的趋势。

    目光触及压在凌雅文身下的红绳,想起我俩还绑在一起,我抖着手去解绳子,解不开又掏出匕首割,却怎么割都割不断。

    “呕……呕……”

    我扭过头,在凌雅文脸上看到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眼神,交杂着痛苦、恐惧、不解、绝望,还有……孤注一掷。

    被泪水模糊掉的视线里,凌雅文口吐着鲜血抱住趴在她身上的奇种,以飞蛾扑火的决绝姿态往后倒了下去。

    “嘭!嘭!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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