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南珠赶回家,厅堂门关得严丝合缝,家仆隔几丈的距离守在廊下。见姑娘回来,几人悄悄松口气,纷纷垂头给姑娘让路。
“里头还吵着?”虞南珠走近问道。
家仆苦笑:“是呢,这会没声音,想必大公子也吵累了,得歇歇。”
虞南珠沉思须臾,又问:“可知道怎么吵起来的?”
虽离得远,总是能听见几句。家仆睃了两眼厅堂的方向,犹豫道:“小的听得不大清楚,好像是伍先生让大公子做什么,大公子不依。”
这就奇怪了,伍金泓向来不拘束他们兄妹,虽说每次回来会教诲几句,但压根也不指望他们兄妹能照着办。什么时候,他会强迫大哥做什么事了?
正疑惑,厅堂又传出争吵声。虞南珠上前去,来钱留在廊下,焦急等待。
虞南珠敛袖,露出干净白皙的手背欲敲门,不巧,耳朵里将将落进自己的名字。她怔忪一瞬,紧接着便听到更多。
“你不必再说,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我养了囡囡这么多年,不是叫她去跳火坑的,就算父亲在天之灵,他也不会同意。伍叔,这件事就这样,我不想囡囡知道一个字。”
“大公子!正因为你养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是她报答你报答虞家的时候了。且不说火坑不火坑的是两说,单就你情我愿这二字,不是公子你想阻挠便阻挠得了的。她不过是顺便帮虞家,又非是为了虞家才嫁,公子怎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什么一谈两谈,我说不许就不许!伍金泓,她是我虞佑君的妹妹,她便一辈子都是虞家的人,都得待在兹州府城!”
“大公子!”
伍金泓越发激动的叫声把虞南珠吓一跳,她向来只知道伍金泓是个极其含蓄又温雅的人,根本没见过他大声跟谁说过话,哪怕跟犯了错的伙计。虞南珠下意识地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同时感知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流失而去,滚烫地经过四肢百骸,徒留四肢又涨又凉,人便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失去了全部力气。
他们的对话,她似乎听懂了,又像根本没听懂。
虞南珠咬住唇,明明只是像往常那样轻轻一抿,却不消片刻就抿出了一嘴的血。
“我看你也不必再说,赶紧出城去,趁囡囡没回来,此事揭过!”虞佑君说道,声音靠近屋门。
“我念在你昨晚并未在囡囡面前吐露什么,所以可以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你若敢去囡囡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纵使你为我虞家付出半生,我也饶不得你!”
伍金泓的声音在抖,是气愤,亦是悲伤。
“大公子这般护她,坚持要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只怕不单单因为她如今是你的妹妹吧?”
“你胡说什么?”
“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通大公子这般着紧她是为了什么。”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她是我妹妹,我妹妹!”
“是不是,大公子心里清楚!”伍金泓掷地有声道,“当初把她从悲田院领回来的时候,你我便心知肚明,她不是姑娘,不是大人的孩子。大公子想将她当妹妹养,我不予干涉。可如今,只不过是想叫她报答一二,这也不行吗?这于公子而言,有何损失?公子执意不肯,那我便只能认为,公子对自己的‘妹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你……你你你……”虞佑君被堵得结巴。
伍金泓“哼”了一声:“公子不必瞒我,姑娘年初时便心许了严世子,若非公子从中作梗,这会只怕亲事已经定下了。”
说到这里,伍金泓的态度有所缓和:“这严未迟的来历,我不用再告诉大公子一次。如今他姐姐稳坐中宫,这位陛下心思又纯正,且未北王自己从不参与党争,对姑娘而言这未北王府是个绝好的去处,对虞家而言,何尝不是替大人讨回公道的上上之路?”
“公子一直不答应,可是忘了血海深仇,忘了大人是怎么死的?公子若干年前尚有追根究底的气性,如今这会,怎么就没了?莫非公子过着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便忘了这宅子里有多少冤魂?公子的良心,当真能安?”
“你别说了!”虞佑君大吼了一声。
虞南珠面前的屋门“哗啦”从里打开,她抬起半晌的胳膊,垂落下来。
虞佑君转脸看到虞南珠,本来涨红的一张脸转眼褪去血色。他张了张口,突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听耳畔的伍金泓腐朽苍老地唤了一声:“姑娘。”
虞南珠:“……”
她满眼茫然,看看叫她的伍金泓,再看看无言以对的大哥,一时之间好像区分不出二人,只知有两个人影站在自己面前。
“囡……”
虞佑君才刚找到声音,却不料像什么突兀出现的猛兽一般,吓得虞南珠后退一步。
虞佑君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无力道:“你别信伍金泓,他老糊涂……”
话没说完,就见虞南珠突然捂住耳朵,扭头往外跑。
“囡囡!”
“快拦住姑娘!”
家仆们始料未及,眼看着虞南珠从自己面前跑过,方后知后觉地去追。
来钱的动作最快,几步就拦住了虞南珠的去路,然后往琼枝喊了声,叫她过来拉住姑娘。
琼枝正晃神,不知这是怎么了,被来钱吼了一通后,茫然地抱住虞南珠:“姑娘,姑娘你别吓我。”
伍金泓当机立断:“快把姑娘送回房,刚才有只野猫蹿过来,把姑娘魇住了!”
“哦哦哦……”琼枝慌忙把人往同怀园搀。
可姑娘看起来并不像被惊了魂,琼枝侧头悄悄去看,只见姑娘含着眼泪望了大公子一眼,然后便闭紧了眼,将头耷在她肩上,像一盏灯,倏忽灭了自己的光。
此时都督府的书房,在拆解完一桌子许愿纸后,严未迟终于称心地找到了虞南珠的那一张。
细细的纸条浸润了一日夜的餐风露宿,手感有点软塌塌的,像随风潜入了南方的水气。
字迹晕开了一点,但还是能很清晰地辨认出几个字。
“念兹在兹,未迟不知。”
严未迟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将这张许愿纸轻轻捋平,再捋平。一遍遍看这些字,无比确信这就是虞南珠的字迹,在这一遍遍里,让这句话,反反复复熨烫自己的心。
她心悦的人,竟是自己!
胸膛被鼓胀起来,他此刻真想马上见到那总是口是心非的姑娘。问问她,既然心悦的是他,为何却要与旁人订亲?害他这阵子患得患失,忽悲忽喜,催伤心肝。
他将自己的那张同这张并排放到一起。
“念兹在兹,未迟不知。”
“南国生南珠,南珠心难得。”
严未迟看着两张纸,仿佛看不够似的,一时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太过专注,甲辰进来在他跟前站了许久,他竟没发现。
甲辰不得已呛了一声提醒。
严未迟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卷起塞入袖口,慢条斯理问道:“什么事?”
甲辰俯身回禀:“盯着姚指挥使的人传来消息,昨夜他悄悄赴了都尉府。主子,这是他二人第二次见面了。”
“嗯。”严未迟双手交叉垫入下巴,乜了乜眼思索,“可将李江的供词暗暗泄露给姚敛?”
甲辰点头:“那日特地唤了他过来,叫他瞧见摆在主子案头的供词,想必是拿到了。”
严未迟笑了一声:“那就对了,这供词就是姚敛的投名状,想必能得几分周赟的信任。既然他想两头卖好,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叫他心想事成。继续叫人盯着罢,李江那怎么样?”
“没人发现,一切安好。”
历知来开业那日,严未迟亲自安排了“李江”出城,押往昭都,果然一出城便有接二连三的刺客想要取李江的命。可惜了,在周赟处心积虑要杀人灭口的时候,他早已把李江悄悄转去了别处,此时既不在府城,也没有去昭都。
李江的踪迹姚敛也不知情,想必这也使得周赟在他面前有机会挑唆,或再许诺些别的好处来拉拢姚敛。而既然李江找不到,那就只能从李江的供词上下手,在严未迟身边有姚敛这样一号人物,对周赟只有裨益。
李江跟他的家人已经安顿妥当,择日便能真的送去昭都。至于故意放给周赟的供词……自然是真的,不过是两份供词的其中之一罢了。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早已夹带在给皇后娘娘的家书中,送去了昭都。
“暂且再稳他一阵子。”严未迟眼神一沉,手指敲在桌面,“舅舅暗中调兵需得仔细布置,有一丝一毫异动便会叫周赟起疑心。都督府丢失李江的供词,你便散几个人出去暗中打听追查,弄些响动出来吸引周赟的注意——他最近要成亲,再记得给他备份贺礼。”
“对了,”他紧接着又道,“叫你盯紧鹞鹰,可有发现?”
甲辰:“暂时没有,鹞鹰的警惕心极强,我等不便靠近,所以暂未有什么发现。”
严未迟的手指倏然收拢握拳。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驻军营在他赴任之后就一直牢牢握在他的手里,那就奇怪了,前世周赟到底哪来的那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