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虞南珠似从雾里走来,珠光摇曳。

    她才看见严未迟,走到近前施施然敛衽,带着些俏皮道:“大都督也拨冗莅临了?真是蓬荜生辉。”

    一旁叶鹿芩看好戏似的,眼珠子转到这里又转到那里。

    严未迟见她手执的象牙扇,胸口一鼓,脸孔更热,垂下眼来看她,眸底全是藏不住的服帖。

    她并没有因为婚事不顺而烦恼忧愁,他很高兴。

    这说明,她待周赟,也不过如此,是不是?

    她还把他送她的象牙扇带在身上,捏在手里,这说明她心里其实有他,是不是?

    妹妹第一次亲自经营一家铺子,虞佑君就是腿真断了,金鸡独立也得过来捧场。且他不仅自己来,还呼朋唤友,拉来好大一帮子“狐朋狗友”。

    严未迟正对着虞南珠发愣,虞佑君的嗓门冷不丁就从他身后响起。

    “嘿……国舅爷?”

    严未迟把滚烫热意一收,回身微微点头:“虞兄。”

    虞佑君跳过来搭住他的肩,皮笑肉不笑:“呀,国舅爷也赏脸过来呐?啧啧,真想不到,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行伍之人不兴来这种地方,只会去花楼。”

    “大哥!”虞南珠瞪他。

    虞佑君只得讪讪松开,找补道:“我开个玩笑。”

    严未迟习惯了,对虞南珠摇摇头:“虞兄一贯如此风趣。”

    虞佑君翻了个白眼,然后冲虞南珠招招手,换上一张乐呵呵的笑脸,说:“看看我都给你找了谁过来。”

    虞南珠一看,虞佑君竟然把书院那群学子都拉来了,打头的便是江宗延。她刚才没注意,这会后知后觉,脸上掠起一层尴尬的粉红,忙向他们敛衽:“多谢各位赏光。”

    江宗延一直脉脉看着虞南珠,闻言俯身回礼,柔声道:“姑娘为酒楼起名‘历知来’,不才冒昧求解,可是有什么深意?”

    那边正招待客人的掌柜听见,忙笑着过来说:“之前姑娘说要给铺子起名叫‘历知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荔枝’两个字,结果那匾挂上去,红布方才揭下我们才知,原来是这三个字。姑娘刚才说,那圣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或生什么……”

    江宗延眼一亮:“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①”

    “对对对!”掌柜说。

    江宗延胸口忽地变得鼓胀,看向虞南珠的眼神里充盈毫不掩饰地别样情绪:“人穷一生,无不为历知而来,历不知而去,姑娘可是这个意思?”

    虞南珠笑了笑:“是这个意思。”

    这笑让江宗延的心似要随春潮而去,理智追赶不及。他心中很惭愧,曾以为老天给她一张让人神魂颠倒的脸已足偏爱,原来还悄悄给了她一副玲珑心肠。江宗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也看不出虞南珠有没有对自己另眼看待,反正他自己,深有一种天涯遇知音的激荡心绪。

    他隐在袖子下的手在颤抖,他想马上回去央求祖父,不要审视她的门第与风评,她是个配得起他江宗延的女子。

    眼看这人的脸浮起一层红晕,虞南珠诧异,也有点不自在。她悄悄看了眼严未迟,只见他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倒是一旁的叶鹿芩“噗嗤”笑出来,悄悄撞了她一下,说:“红鸾星动,你的桃花怎么到处乱开?”

    虞南珠失笑,打了她一下:“别胡说。”

    江家那样的门第,她没想过。

    “一个酒楼,起这个名字?”这时传来一句不屑,“到底是来吃饭还是来读书的?不觉得冒犯圣人吗?”

    众人回头,只见潘悯袖手跨进门。

    江宗延一愣,走过去使眼色:“忧民刚才不是说有事不得空,怎么这会过来了?”

    潘悯蹙眉,低声不悦道:“我来救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要是不来,你就弥足深陷了!”

    江宗延:“……”

    潘悯甩开他,眼神冷冷地看向虞南珠。他们虞家财大气粗,愿意弄个铺子给他家姑娘打发时间他没意见,可是装模作样蹭读书人的光,他却不能坐视不理。要是满街铜臭里都掺杂这些之乎者也,商不商,士不士,工不工,那还像什么样子?先圣之高崇何在!

    这是来砸场子的!

    虞佑君回过味,就要上前,被严未迟拉住:“别急。”

    虞佑君:“潘忧民脑子坏掉了,还是你脑子也坏掉啦?他在欺负囡囡!”

    严未迟却摇头,示意虞佑君稍安勿躁。

    这会酒楼里的人都围拢过来,只见先前还笑容满面春风动人的虞南珠脸上显露着一层迷惘。

    虞南珠真迷惘啊,她不知道潘悯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她脑中细细回想,别说前世她跟潘悯总共没见过几次,就说这辈子,她连话都没怎么跟他说过,潘悯哪来看她不顺眼呀?

    她无辜地站在一堆人里,蹙眉、思索,依旧不得其解。

    “潘大公子,我想来想去,吃饭与读书这两件事,似乎任何一件都不曾冒犯圣人呀!”

    潘悯“哼”了一声:“吃饭自然是不冒犯。”

    “唔?潘大公子的意思,吃饭的人不曾冒犯,倒是我这开酒楼的人冒犯圣人了?”虞南珠明白过来,在潘悯默认之后,目光陡然凉了几寸,“那敢问潘大公子,我哪处冒犯圣人了?”

    潘悯义正言辞道:“自然是你假借圣人之名,行不实之事。你既然开的是个酒楼,那卖的便是菜色,我且问你,你的菜色酒水与圣人行知有什么关系?若没有关系,那这历知来的招牌便是徒有虚名!”

    “哥!”刚参观完后堂的潘丹漪吃惊,莲步走到潘悯身边,低声埋怨,“你这是做什么?”

    潘悯:“不干你的事。”

    潘丹漪面色讪讪,她哥脑子轴起来,比十头牛都犟。她只好央求地望向虞南珠,再蹙眉对叶鹿芩摇头,叶鹿芩只是一笑,没回应。

    无论潘悯私底下对她如何偏见,虞南珠既然见不着,就也不会往心里去,谁还没个看不顺眼的人。可他今天闹到她面前,闹到她铺子里来了,就不是潘丹漪的那几分薄面能够消弭得了的,谁也不是能受委屈的人。

    虞南珠走前一步,目视潘悯:“潘大公子可否替小女子解惑,究竟如何才当得起圣人二字?”

    潘悯嗬了声,神色自若:“言以垂世立教,兴起天下而天下赖之②,是为圣贤。”

    虞南珠:“好,那敢问潘大公子,荀子之言,是否能垂世立教,兴起天下而天下赖之?”

    荀子被后世学子称为后圣,潘悯扬眉:“自然。”

    虞南珠笑了笑:“小女没读过什么书,却正好知道后圣一言——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③。凡人成圣,终究是人,人食五谷杂粮,圣人也是如此,潘大公子却为何说我的酒楼名不副实?”

    潘悯被噎住,张了张嘴:“这……”

    虞南珠知道潘悯心高气傲,其实并不想让他过于失了颜面,见他这般,立刻见好就收,笑说道:“不过这世上圣人能有几个呢?人有七情六欲,总有个喜乐好恶,而圣人却要一视同仁笃近举远,要他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要他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观潘悯颜色,顿了顿,继续道:“说起来,倒是我浅薄冒昧,不自觉地对潘大公子苛刻,其实人非圣贤,岂能没有个偏见?反正人心都是偏的,就像我,我就偏心我大哥,在我眼里,他除了读书,哪里都好。”

    这话把人逗笑了,众人甚至真的想了想,虞佑君除了读书不好,别的地方其实还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说他斗鸡走狗,人家读书不好,家有闲财,还不能挥霍?反正没从他们口袋里掏钱。至于作奸犯科,决计没有。

    那丁点刚萌发的剑拔弩张立刻销声匿迹,绷紧了的气氛当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噗嗤”笑出来,接着便有更多的人将这事一笑而过了。

    虞南珠斜眼睨过去,只见虞佑君捂着嘴,蒲扇大的手掌也盖不住那笑。

    瞧把他高兴的。

    原本中气十足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潘悯,此时被一阵心虚感侵袭。他好像突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不禁开始思索,自己到底为什么非得来找虞南珠的茬?

    是的,人心是偏的,所以所见也是偏的。他承认因为虞家兄妹一贯的风评而看不上虞南珠,所以在得知自己最好的朋友中意虞南珠之后,只觉得他朋友会毁于一段情窦初开。他不也在偏心江宗延吗?

    因为偏心一个人,所以对其他人有偏见。别说圣人,他连君子都算不上。

    潘悯露出懊恼的神色,他颓然转过身去,像是负气,甩袖离开。

    潘丹漪脸上难堪,便也告辞了。

    掌柜的见状忙招呼其他人散开,酒楼又因为开张新禧而忙碌热闹起来。

    虞南珠并不觉得自己三言两句就在辞令上胜过了潘悯,像潘悯这样的才俊,他们一肚子墨水,而她才读过几本书,怎么可能辩得过。可是潘悯怎么了?之前滔滔不绝,忽然间又放过她了。

    严未迟一眼望过来,便看到怔神的虞南珠。他走过来,轻轻摁了一下她的肩:“在想什么?”

    虞南珠咬了咬唇,摇头:“没什么。”

    严未迟:“担心潘悯?”

    虞南珠:“嗯。”

    有些读书人脑子轴,她怕把人刺激到了,好好一个未来进士被她给刺激没了。

    “不如去看看?”严未迟说道。

    虞南珠讶异地朝他投去目光,发现他说的是认真的,不知为何忽然浑身一松,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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