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子虽然不明白这拗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应了声，收下了，熊蜂便哗哗几下填上了那一串奇怪的符号，接着开始询问她在虫巢里的身份、地位以及过往。
于她而言，“剑”这个词汇过于陌生。在她短暂的虫生当中，虫子们就从没用过“剑”，也不用人类的东西。不过她听过一些忧心忡忡的虫子曾说，她们虫族如今很多东西都源自人类，比如文字，比如她们的服饰。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虫子们开始拒绝承认这些东西的源头，转而认为，一切都是女王赋予她们的，所有的都是女王的恩惠。
于是那些忧心忡忡的虫子一旦提起疑问来，便被其他虫子一股脑反驳了。她们听不得任何怀疑，只管歇斯底里尖叫道：“什么，来自人类？你敢否定女王的威严？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是女王带来的，人类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虫族怎么可能……”
“可是虫子们现在越来越像人类了，你不认为吗？”忧心忡忡的虫子们缓慢地说着，好像要强调某些词语似的，故意咬了重音，“大家本该爱护同胞，但是现在大家根本没有认真爱惜同胞了。”
“你不就是想说我们像人类一样卑劣吗？！”一只虫子愤怒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只看到人类坏的一面，也不能只看到女王好的一面啊。”
“女王就是至高无上的！”
“我当然知道女王是至高无上的，但是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在怀疑女王！你想背叛女王！你们把女王说过的话全都忘了，没有诚心的虫子！”
“不不不，姐妹们，你们怎么会如此思考呢。要是我想背叛女王，早就不留声地跑了啊。”她不禁有丝慌乱，发觉话题正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转变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能力逃跑，你要是有，早就不会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这不正证明，你是个没用的虫子。你没法像女王一样，为同胞带来新社会！”
“不，你怎么能说我有背叛女王的想法呢，我难道做了什么对同胞不好的事情了？而且我怎么能和女王相提并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虫子。”
“诶，你先前还不是说‘大家根本没认真爱惜同胞’吗？不是认为自己特别才能发表如此言论吗！？”
吵来吵去，始终没能吵出个结果，反倒引来了其他虫子的围观，叽叽喳喳地都叫了起来。于是她们像是鼓足了勇气般，愈加大声了。最终那些忧心忡忡的虫子闭上了嘴，而其他虫子恶劣地笑起来，说着要将她们的“反叛之言”告发给王殿的虫子，交给女王审判。这些忧心忡忡的虫子听此张了张嘴，眼珠转了一圈，最后又闭上了嘴，摇摇头跑走了。可最终过了好几天，那些忧心忡忡的虫子依然好好活着，只不过再也没有提起疑问，神色也愈发疲倦，后来她们逐渐开始对着树自言自语，结局则被保姆虫带走了。
于是她们说：“瞧吧，那些虫子果真脑子有问题。”
而她吉榭尔则是其中那只恶劣的虫子。
回想起过往，她无比厌恶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受到恶意呢，她怎么就不知道遭受恶意的那些虫子的感受呢，明明她也是一只虫子——她如此想着，越加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无脸去面对这些散发着善意，对她微笑、欢迎她来到自由邦的虫子们。
周围的虫子听完她讲述的过去后，沉默了许久。连那只和蔼的熊蜂，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似乎也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一对透明的翅羽耷拉了下来。
她们踌躇着，一会儿抬头看着吉榭尔，想说些什么，可到头来又低下了头，移开了目光，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周围好像被一股奇异的热流包围了，虫子们都呼吸声都十分急促。
吉榭尔也随着这阵沉默，露出一张忧伤的表情。
直到一只娇小的虫子“亚特兰特”蹭蹭几下挤了进来，才打破这诡异的一幕。
她看了一圈闪躲着的虫子们，紧接着对吉榭尔扬起笑脸。
“没关系，无论你过去做了什么，你既然来到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拒绝女王了！你想要自由，这里的虫子都想要自由，所以大家才能聚集在蜘蛛女士身边。我们是同胞！”
她尴尬地笑了，小声说了句：“谢谢。”
亚特兰特脸上的笑意愈深了，周围的虫子好像也被她感染了似的，虽然依然不安，但纷纷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然而这时，一阵骚动。海伦推开了虫子们，大步走了进来。
她一来，周围的温度好似冻结了般，虫子们纷纷收起了笑脸。在这些虫子当中，她是有威望的一位，是最早跟随蜘蛛女士的虫子之一。
“我们都听到了。”她的神色一如往常，平静如水，在一众虫子当中，严厉得像个雕塑，“我们不能否定现在的你，当然也不能肯定你的过往。来到这里的虫子，大多都是属于被欺压过的，也有像你这样失去了武器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的虫子。”
虫子们瞪大了眼睛。
“海伦！”亚特兰特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怎么能说她‘愚蠢’！”
“别乱跳，我说的是事实。”海伦一爪子按住亚特兰特的脑袋，抬起头幽幽看向吉榭尔。
她那双眼眸闪着光，好像能看透吉榭尔似的。吉榭尔才发现，这只保姆虫是只白蚁。她的甲壳有些许黑色的斑点。
“愚蠢。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愚蠢的虫子。”吉榭尔语气悲伤地说，“我害死了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的苦痛，我现在这样，是我愚蠢的错。她来报复给我了。”
听此，其他虫子不忍地抹了抹眼睛。有的抱起双臂撇开了脸。吉榭尔是最后一只需要登记的新同胞，其他新到来的同胞，已经在原住民的帮助下纷纷离开了这里，准备好好休息，迎接自由的新生活。
海伦问：“那么你来到这里，到底为什么？”
“活着。”吉榭尔很快给出了答案，“虫巢，不需要我活着的时候，我就越想活着了。”
“大家都是如此。”海伦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她停顿了一会儿，揉起了亚特兰特的脑袋，道：“活着是个很好的借口，不是吗？无论多痛苦，无论多扭曲，只要说一句‘我想活着’，就好像有了信念似的。”
吉榭尔听不懂她的话，觉得海伦莫名其妙。但她也没敢立刻出声，只是露出了一瞬的悲愤的表情。
虫子们继续沉默着。
“你认为你被这里的虫子接纳之后，你就可以忘却曾经犯下的罪了吗？”海伦接着说，语气锐如刀锋。
“海伦！”亚特兰特抓住海伦的爪子，阻止她乱摸自己的脑袋，同时又叫了声她的名字，“她是我们的同胞！”
吉榭尔沉着地直视海伦的眼睛，道：“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得到宽恕。”
海伦盯着她的眼睛，突地扯出一个恶劣的笑脸，但很快又将笑容隐藏了下去。
“那么你愿意为你曾经犯下的罪恶忏悔，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句话令虫子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亚特兰特怔住了，望向海伦的目光也不由颤抖了起来。
“那她不就是活不了吗……海伦，够了。够了，她已经受过那么多苦了。”熊蜂苦笑道，试图打圆场。
海伦深吸一口气。离她最近的亚特兰特，似乎能听见她胸腔里的振动，像是烧开的热水正咕噜咕噜叫。
“她受过的苦，是她活该。难道知道错了，就一定能改正吗？何况虫子们没有认识到错，只是因为她如今成为了那些弱小的虫子，于是又有理由而已了！她应该对被她害死、被她伤害过的虫子道歉、忏悔，而不是对着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虫子假惺惺地说‘自己已经懂得苦痛’了。我们原谅她？开什么玩笑？”
“海伦……你说过要理智。你现在一点也不理智。”亚特兰特小声嘟哝了句。海伦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可是……可是，那些虫子已经死了。”其他虫子瞅着她的脸色，舔了舔嘴小心地说着，围到海伦身旁试图安抚海伦，“再怎么忏悔她们已经没法回来了，她们也没法原谅了。我们要对……对现在还活着的虫子好些才行啊。”
海伦沉默了半晌，在这个期间，亚特兰特担忧地攥紧着她的爪子，视线胡乱飘，吉榭尔则是一言不发地直视她的目光。她咬紧牙关，终于移开了视线。
“是的，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死去的虫子不可能回得来了。但是，我不希望你认为自己成为了弱者，就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了，就能说自己犯下的错全是有原因的。你要明白你永远都是罪恶的，无论虫子们原不原谅你，无论你是曾经虫巢的虫子，还是现在这里的虫子。愚蠢的虫子……全是愚蠢的！”
海伦说完这话，从亚特兰特那里抽出爪子，低头看了眼亚特兰特悲伤的面容后，转身快速走远了。虫子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向吉榭尔，见她一副怔然的模样，以为她被海伦的话刺伤了，因此纷纷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海伦她原来是虫巢的保姆虫。她照顾的幼虫，很多都死掉了，被虫巢抛弃了。其中也有像……过去的你一样，欺负过弱小的虫子的。海伦对幼虫来说就是母亲，她看到很多虫子自相残杀，看到很多大虫子伤害小虫子……”
熊蜂轻轻叹息了声，说到这里不由哽咽了起来。
“保姆虫们生来就被虫巢赋予了圣神的意义，她们照顾幼虫，照顾受伤的虫子们。”
一只虫子伸着脖子望着海伦离去的方向，颤抖着声音说道：“她们总是爱护同胞的。”
吉榭尔看着海伦的背影，那只保姆虫走得很快。来往的虫群，地面影子不断摇晃交替着，好似一闪一闪的火苗。她们活力满满地谈论着未来，歌颂着自由，声音无比欢快，将海伦的身影淹没其中了。
远处的天空，厚重的乌云压了过来，下一秒几滴液体落到了亚特兰特的头上。她昂起脑袋，只见天空彻底黑了，雨点啪嗒地一下正中她的眉心，几乎一瞬间雨就大了。虫群嗡嗡叫嚷着，纷纷奔跑着涌进了建筑物之中。
“下雨了。”熊蜂抖了两下翅膀，抱紧资料，弓起身子，“亚特兰特，拜托你带吉榭尔走呢！”
“吉榭尔？她叫吉榭尔？”亚特兰特抱起脑袋，疑惑地看向蝎子。
“我给她名字。”熊蜂一边往前跑一边大声回应。
亚特兰特看了会儿熊蜂后，把视线移向了吉榭尔。
她失神似的怔在雨幕中，尾巴垂到地面，染上了湿润的泥。脸上不知是沾着雨水还是泪，正晶莹地闪着光。
亚特兰特盯着她那双坏死的爪子，觉得她可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