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娜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正审视着自己似的，科洛眼中倒映出了她的面容——平静、安宁，以及连她自己都震惊的平和。

    一只雄虫是怎么能轻而易举说出那种话的呢，他甚至都没有经历过雌虫们的苦痛，他又怎么能知道雌虫们需要什么。连她也不知道。

    紧闭的窗户外，传出来虫子振翅的声响。一窝蜂的虫子的影子掠过，翅羽沙拉沙拉响动着，玛莎娜感到自己的心跳好似那声响，扑通扑通疯狂跳动着，随着声音的远去，一切便再次恢复了寂静。

    很快，她发觉自己心中溢出了一种悲悯的情绪。仿佛她看到了科洛即将死去的未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认为，大概是曾经无论怎么做，都没能挽回任何虫子的生命吧。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想要帮助虫子们，哪怕她们得不到救赎，最终还是会死去。她有时连自己都困惑，这样做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当然清楚知道好友所说的，她救不了任何虫子，可是难道她要放任同胞就那么死去吗？

    科洛见她没有说话，空气安静得过分，同一只强大的雌虫面对面直视令他有丝不太好的预感，于是急切地问道：“没错吧！你想说的就是这样意思，不错吧！”

    玛莎娜很快回应了他的话，但并非肯定，而是问道：“你认为世界上会有那种地方吗？”

    雄虫噎住了，瞬间冷汗涔涔。好像有一把锤子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令他头晕目眩，不由得颤声说：“什么？”

    “不会有那样的地方。”玛莎娜移开视线，否定了他的想法后，沉默了会儿，忽然听见雄虫咬牙的声响，便继续说道：“虫巢之外有那么多巨大的生物。它们没有智慧，是我们的食物。我们虽然狩猎它们，可是每次狩猎不一定顺利，不是每一次所有虫子都能活着回来的。”

    “那就去更远的地方！”科洛叫道。

    然而紧接着，玛莎娜再次无情地否定了他。

    “更远的地方是人类的领土。要先跨越人类的土地才能去到更遥远的地方，你知道虫子们都不会喜欢人类的——”

    “只要跟人类好好谈谈，他们会让我们过去——”

    “不，科洛。”她摇摇头，“虫子和人类的仇恨要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严重。我们的同胞，至今都在对迷路的人类下杀手，哪怕他们有没有说谎。只要他们是人类，他们就必死无疑。你认为，杀害了那么多人类的我们，会得到人类的信任吗？”

    科洛张了张嘴巴，视线止不住乱飘。一种无形的力量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难以喘息，甚至有些愤恨玛莎娜如此无情地将他的幻想击碎。

    “而且，虫子们认为他们是幸福的，只有你认为他们是痛苦的。”玛莎娜说完这句话后，便也沉默了。

    她回想起过去所做的一切，回想起幼虫时期她第一次面对女王。那时，她本能性地觉得那只硕大的白蚁女王可怕，但是如今她只认为，那是她们的女王，不可触碰、永远神圣的女王。即使她是错的，可是她毕竟是女王啊。

    没有女王，他们还是虫族吗。

    玛莎娜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她目前没法得出答案，科洛也不会找出答案的。他们终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虫子。

    当她叫科洛休息的时候，雄虫只默默地坐到了她的椅子上，说了声：“我已经休息够久了”，便不再理她了。玛莎娜也不打算强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就熄灭了灯光。

    黑暗又一次笼罩了房间，今夜注定难眠。

    玛莎娜闭上眼睛，雄虫很安静，周边一切都无比寂静，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正起伏着，连自己呼吸了几下都能数得一清二楚。她什么也不想，就什么都想去想一想，因此当她意识到脑海又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据了之后，她猛地大喘一口气，仿佛一条即将溺毙的鱼终于游到水面，然而迎接她的是倾盆大雨，她只能张着嘴，停留在水面上。

    再不休息，明天的工作就没法好好进行下去了。对她来说十分危险，对她的同胞来说也是如此，她不能因为自己就把那么多虫子的生命当做玩笑。

    因此，她起身找出了一瓶药丸。曾经，保姆虫给她的，每只在王巢外工作的虫子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瓶，据说能够帮助快速入眠。她以前从来不靠这东西入睡，但听说有不少虫子都需要靠这东西才能好好休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保姆虫们至今也没查出来。

    一开始大家都恐慌着，心想又没生病，为什么睡不着呢。但由于一直没查出什么原因来，有虫子受不了就终于开始吃药了，效果很好，一倒头就睡。见同胞吃了没出问题，久而久之虫子们也都习惯了，便也不再过多询问保姆虫，反正这东西又没有什么危害，不吃就睡不着，所以还是吃吧。玛莎娜倒出一粒来，仔细观察了一番，是一粒褐色的药丸，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刺鼻味，似乎与信息素的味道有些相似。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把药丸吞下了。

    重新躺回到床上，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她就感到困意袭来，一切都远去了，不久便陷入了沉睡当中。

    她做了个梦，梦到了遥远的幼虫时期，她第一次遇见女王的时候。保姆虫抱着她，微笑着同女王讲述着她的特别之处，此时的玛莎娜盯着女王那张美丽的脸，心中却无比平静。

    当女王那跟触须碰到玛莎娜的额头之时，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好像是血腥味，又好像是卵壳里那些粘稠液体的味道。总而言之是温暖、舒适的。她却觉得无比亲切，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因此她这一次没有再发出威胁的嘶嘶声了，而是也笑着伸出了幼小的爪子，张开嘴巴口齿不清地叫了句：“妈妈”。

    女王刚要抚摸她，在听见她的声音后一怔。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幼虫们齐刷刷地朝她看来，附近的兵虫、工虫、保姆虫也一并望了过来。

    “妈妈？”女王低喃了句，似乎在思忖着这句话的意义。这下抱着玛莎娜的保姆虫见情况不对劲，揪了玛莎娜，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慌忙解释道：“这个……幼虫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是天赋异禀！才说话的呢！”

    女王狐疑地看脸眼保姆虫，又看向玛莎娜。幼虫正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她突然变脸的原因。

    “刚出生没多久的幼虫，能学会说话，那是何等聪慧。”另一只保姆虫见情况不对劲，连忙走过来帮腔，“她将来会成长为优秀的兵虫呢！”

    “是啊，这么小就会说话了，以后还得了！”又一只保姆虫说。

    “那是啊，这里所有的幼虫，都没她厉害呢！”一只蚂蚁呵呵笑着，但说完这话后翻了个白眼。

    女王扫了眼她们三个，转过身，在工虫的帮助下重新披上了华袍。她对玛莎娜失去了兴趣，只淡淡了说了声，“走吧”后，就真的离开了这里，留下一堆虫子面面相觑。

    玛莎娜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感觉周围无论是幼虫，还是成年的虫子，都对她投来愤怒的目光。她们瞪着眼睛，有的勾着嘴角冷笑着，好像她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

    但是她们的确是女王的子嗣。女王产的卵，她们从卵里诞生，女王不是她们的妈妈，又还能是什么呢。

    没有虫子向玛莎娜解释，因此她困惑着，不知究竟哪里惹了女王不快。这种焦虑感令她不安，不禁抓紧了保姆虫的手臂。

    她抬起头，保姆虫感受到她的拉扯也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她张了张嘴，清楚地发出了声音。

    “我说错了什么吗？”

    此话一出，原来正假笑着的保姆虫们忽然全部安静了下来。

    “天啊，我没听错吧，幼虫竟然说话了！”

    “她怎么可能一天就学会说话？”

    “怪物，这是怪物啊！”

    抱着她的保姆虫松开了手，她瞬间就坠落到了地上。玛莎娜本以为会疼痛，然而在下落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感官突然鲜明了许多，四周的虫子霎时间变得渺小，等她站定在地面，她才发现并不是她们变小了，而是她长大了。

    她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成年的蝎子。钳子正展露着，尾巴也正高高举在空中。

    保姆虫们纷纷往后退，将幼虫们团团包围起来。附近的兵虫见情况不太对劲，纷纷露出毒针来，冲到保姆虫们的面前，将玛莎娜围了起来。

    “怪物！”她们叫着，“休想伤害我们的同胞！”

    玛莎娜愣了一愣，想要解释，可是她张大了嘴巴，发现自己只能呼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这一动作无疑又增加了兵虫们的警惕，不等她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兵虫们就一只接一只涌了上来。

    她们吼叫着，四面八方朝她攻击。哪怕强大如她，也不可能一只虫一瞬间就对付数量如此之多的虫子，因此接连闪过好几只只虫子的进攻后，后背就传来了一阵撕裂的声响。

    迅猛又强烈的冲击感，几乎差点令她跪倒到地面。

    她低下头，看见她的肚子被贯穿了。可她不觉得疼，仿佛她失去了痛觉了似的，要不是点点血液滴落到地面，她恐怕要以为自己毫发无损。

    下一秒，又一道冲击力从身侧飞来，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虫子冲到她身前，利爪切开了她的胸膛，直指心脏。

    大片血花随之飞溅。

    她的身体被彻底贯穿，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按照常理，她早该在心脏被刺穿的瞬间死去，可是她连丁点儿痛苦都感知不到，只瞪着眼睛，看着身边的虫子们。

    她们皱着眉头，满脸不可思议。

    “怪物！她杀不死！”

    虫子们惊恐地叫起来。

    玛莎娜抬起钳子，狠狠一挥舞，便把身边都几只虫子全都甩了出去。

    她们的爪子从她身体里拔出，带出了血和肉，啪嗒啪嗒砸到地面，飞到墙面上。她们被玛莎娜掀飞到空中，最后狠狠落到地面，背部发出一阵咔嚓的清响，紧接着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虫子们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恐惧着她。

    玛莎娜低头看向自己的钳子，努力控制着叫它变回爪子，可是无论如何它都不听话，依然保持原状。她说不出话，无法向虫子们解释，连信息素都无法传达出来，一种绝望感包围了她。

    她是异类，虫子们恐惧着她。

    她往前走一步，虫子们就后退一步。幼虫们有的哭泣了起来，保姆虫颤抖着抱住幼虫，低声细语安慰起了她们，兵虫大喊着叫保姆虫和幼虫们赶紧避难，然而她还没有说完话，玛莎娜就发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将那只兵虫切成了两半。

    属于同胞的血液溅到她身上、脸上，像是巴掌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霎时间浑身冰冷无比。

    尸块的嘴巴抽搐了几秒。

    “她疯了！她疯了！”

    “天啊，她竟然对同胞下手！”

    玛莎娜看着地面。血液流到了她的脚下，眼前一片鲜红，她的脸颊正有什么灼热的液体滑落下来。

    不对劲，她的钳子应该用来保护同胞，为什么此刻反而对同胞兵刃相向呢。

    玛莎娜在内心尖叫着，可是身体并不顾她的呼喊，反而继续动了起来。

    一个，两个，兵虫一个接一个死在了她的脚下。她的巨钳无疑是完美的武器，轻而易举就能压碎虫子的脑袋，剪断她们的腰身。

    她们如此脆弱。生命太轻了。

    玛莎娜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才能停下来。她无法感受到疼痛和疲惫，只是一味攻击着、屠杀着。

    这是单方面的屠虐，同胞的血肉填满了整个空间。幼虫们的哭嚎被关在这个空间当中，保姆虫们瑟瑟发抖，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定在幼虫身前。

    玛莎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在身体并没有将这个权利也收走。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钳子贯穿同胞时的炙热，想要看不见，她依旧能清醒地感知到痛苦，精神上的折磨。

    然后，她终于苏醒了。

    全身冷汗不止。她坐起来，止不住大喘息。

    心跳极快，好像有什么堵塞了胸口，令她感到闷疼。

    她动了动爪子，幸运地是，她的身体没有失去控制。

    周围的温度寒冷到了一种能麻痹身体的程度，一束月光落到她脸上。她发觉有冷风灌进来，于是抬头一看——

    窗子被风吹开了，正吱呀吱呀摇晃着。

    科洛靠在桌上，早已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