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有接触过雌虫,可从未见过王巢之外的世界。即使清楚保姆虫强调“外面很危险”的事实,他也不愿意相信雌虫是真正为雄虫的安全着想,才不让他们出王巢了。

    她们根本不在乎雄虫,她们只在乎女王能不能产卵,虫巢能否持续繁荣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包围了他。一边说着每个同胞都是重要的,一边又将雄虫推向死亡。

    科洛知道,那些雌虫没有错,身为一只虫子,生来就是这个王国的一员,理所应当热爱他们的种族。他也曾为此感到自豪,无比坚信虫族的伟大。可当他亲眼目睹雄虫被吃掉的过程后,他突然迷茫了。

    如果说雄虫一生就为等待那一刻,为了一份虚无缈缥的荣耀和证明竭尽全力,那么他们此前的一切,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死后,他就根本不知道后辈会是怎么看待他们这些为了虫巢繁荣奉献生命的雄虫了。他活着,只看到了可怜的雄虫被吞食、像个垃圾似的被清扫干净的场景。

    这种迷茫不久化为了愤怒,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雌虫从来就没有给过他任何机会,连荣耀都是强加上的。即使住在精心布置的房间当中,每日享受着雌虫们的照料,可他明白,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那只雄虫一样被女王吃掉,连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都没弄明白,就死去了。

    然后,雌虫们就会轻飘飘地打扫干净他的断肢——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不再存在这个世间。

    灵魂和□□都回归到了女王的怀抱,然而荣耀像是泡沫一样消散了。

    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多么重要。科洛悲观地想着,一切都不过是骗局。可是他找不出突破口,因为女王的信息素会告诉所有虫子,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们都是虫巢重要的一份子。这份信念会深深印刻在每一只虫子脑海里,即便是他自认为算是清醒的虫子,可也难以抵御信息素的控制。

    但为了脱离控制,简单粗暴把腺体清除也是不可行的。如果天生缺少负责发送和接收信息素的腺体倒还好,只是难以融入群体的问题。已经发育成熟完全的腺体,一旦拔除,将极大概率导致死亡。

    在吃完食物之后,科洛认真给玛莎娜讲述了他在王巢里的那段时光,以及逃出王巢的理由。他说得很慢,几乎把具体到生活的细节都说出来了,他是如何惶恐度日,每天苏醒时听见保姆虫的声音都吓得浑身止不住发抖,就担心她们开口说:“殿下,该轮到您侍奉女王了”——玛莎娜听着,只不断沉默地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令科洛一时间有些挫败。

    他以为能从玛莎娜身上找出点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和他一样为此愤怒,或者为此悲伤……说到底她还只是个雌虫,根本不会明白雄虫的痛苦。

    因此他说到一半,便赌气撇开了脸。

    “你说的,其实对于雌虫来说也是如此。”玛莎娜见此开口道,“雌虫们也是从小决定了一生,只不过我们要在为虫巢奉献过后去死亡。”

    她的保姆虫,她的教练,都是这样的。玛莎娜想起来至今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科洛下意识叫道:

    “这不一样。雌虫根本不会明白雄虫在王殿里的煎熬,你们雌虫……我不否认有很可怕的家伙存在,但是至少你们是自由的,你们还有更多选择,你们不会被约束……”

    这话出口时,他感到头脑发热,仿佛只要将身为雄虫的坏处和身为雌虫的好处,统统列出来之后,他就不会再迷茫了。

    他们雄虫注定会成为女王的食粮。她们雌虫又是多么幸运,还有那么久的自由。

    自由,多么美好的词汇。科洛美滋滋地想着。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曾经所看到的雌虫,十分有限。

    他回过头,直视玛莎娜的视线。

    因此当他列举出雌虫的好处之后,玛莎娜皱起了眉头,反驳他说,不去切身体会一下雌虫们的感受,怎么可以如此断言。于是科洛也用她的话反过来反驳她,说雄虫的痛苦,只有雄虫清楚。

    两只虫子间的气氛再次紧张了起来。玛莎娜看到他把两根触角高高竖起来了,大有一番说不过就要打架的架势。

    但显然他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几分几两,因此过了一会儿又重新乖乖坐正了身子。

    “你不是雄虫,我不是雌虫,我们注定无法理解。”他烦闷地抓了抓手背,叹息道。

    玛莎娜闭了闭眼睛,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和这只雄虫争吵起来,失了理智,这实在是不符合她的作风。

    “可是实际上,无论是雌虫还是雄虫,都被‘荣耀’束缚了。难道比较谁更痛苦,就能让你的痛苦消失吗。”

    科洛听到这话噤了声,玛莎娜便继续说:“你也知道雌虫里有根本不在乎同胞的虫子,也有我这样的虫子。你们雄虫当中,难道不也会有一心为巢穴奉献的;也会有你这样不甘心的虫子吗?”

    科洛没法反驳玛莎娜的话。他试着去相信这只雌虫,但依然有个不可见的围墙阻挡着他们两个。科洛知道,一旦翻过去,他或许就不再是雄虫了。

    他突然感觉恐慌,好像内心深处全都被看透了似的。他到底能不能相信这只雌虫呢。

    四周的墙壁仿佛都朝他压了过来,令他难以喘息。

    见他持续沉默,玛莎娜也就绕开了话题。他们现在还不能谈论那般沉重的话题,至少在这只雄虫肯定她是真的没有恶意之前。否则再说下去,他们恐怕真会打起来。

    虫子们只会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

    于是她问道:“你现在想休息了吗?”

    科洛讶然地回过头,扫了一眼窗户。天空还亮着,能清楚看见白云。他曾经所能接触的外面世界,大概只有一个窗子那么大。

    “还不晚。雌虫平时除了工作以外就是休息吗?”科洛对雌虫的生活习惯有了些许兴趣。虽然他大致能猜到雌虫们都是风风火火的,毕竟他接触过的王巢雌虫,大多都是那样的。

    玛莎娜思考了会儿,点点头。

    “除了工作以外,我们的确只有休息了。但是我们一般都会聚在一起聊天,或者做点其他的事情,不过要注意不能打扰到其他虫子的工作,不能抢了其他虫子的工作。今天会回来这么早,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不可能丢下你。”

    “……那我还真是重要啊。”科洛沉默了一瞬,突然冷笑了声。

    “你到现在还害怕我。”玛莎娜盯着他的眼睛,肯定地说道。

    “如果你是雄虫,你也会害怕一只巨大的雌虫。但是你不是。”

    “你怕我,却和我说了这么多。你想相信我,但是你害怕相信我。”玛莎娜说着凑近了他,额头轻轻贴上了他,科洛没有反抗,只垂着眼睛,不去看她的视线。

    雄虫的情绪很稳定,玛莎娜过了一会儿就松开了他,略有些困惑。

    他到底纠结什么呢。难道是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玛莎娜自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出了最平等的姿态了,在她眼里,科洛不是雄虫,也不是蚂蚁,只是她的同胞。

    两只虫子交换了信息素,都从双方的气味里读出了“疑惑”。

    “我不明白。”科洛嘟哝了句,“我完全不明白。你真是个奇怪的雌虫。”

    他十分不安,一种声音告诉他,不该信任任何雌虫;另一种声音告诉他,他们都是虫子,说着同样的语言,又有什么不可能理解的呢。

    而且玛莎娜不是已经救了他,没想送他回王巢……不,现在她这么想,或许以后就会改变想法。

    “我的朋友也这么说过我。”玛莎娜当然不知道科洛脑子里想了那么多,只平静地说,“我就是一只奇怪的雌虫。如果我不奇怪,我现在应该也还在王巢里。”

    “你自愿离开王巢的?”科洛瞬间就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的。”

    “为什么?我听说,成年的雌虫要留在王巢很困难。雌虫们都想要侍奉女王——哦,我忘了你是个奇怪的雌虫。”话到一半,科洛摇晃了下触角,看着玛莎娜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了下来。

    大概是同情吧。玛莎娜看着他的面容想。科洛并非对雌虫一无所知,他们都很清楚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但他们所困惑的近相似,又不相同。

    玛莎娜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她意识到,如果再接下他的话,话题又要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了,于是干脆转身离开房间,一句解释也没有留下。

    科洛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稍稍放松了下来。他不讨厌那只奇怪的雌虫,可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做到这种地步呢。

    这些也是她博取他信任的手段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玛莎娜不久后就重新回到了房间。这次她带回了一件雌虫的服饰和一条毛巾。

    她将这两样东西交到他手中后,说:“虽然不能出去,但至少也要清洗一下身体,换洗一下衣服。”

    “你真的打算让我一直藏在这里吗?”

    科洛接下她递来的东西,无论是面料还是舒适感都比不上王巢里的。他揪着毛巾,犹豫了好半天。

    “你想出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出去。但是雄虫太显眼了,你也知道周围全是雌虫。”

    玛莎娜说着咔擦一声合上了窗户。

    “而且,即便走出了巢穴,你还能去哪儿?”

    科洛不说话了,他此前一心只想着要逃离王巢,当他看到自己幻想中的“自由”并非自由之后,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几乎要贯穿他。

    雌虫的世界要远比他所了解到的残酷得多。

    她们杀死同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雌虫们的暴力、冷漠令他恐惧。

    他不禁捏了下自己的触角,心想要是有办法让其他虫子认为他是个雌虫就好了,至少是个年轻的雌虫。可是信息素的味道是不会改变的。

    从王巢出来,他决不会甘心就继续待在另一只雌虫的庇护之下。即使他明白,就算真正伪装成了一只雌虫,吃饭都还是问题,他做不了任何事——可他依然想要追寻自由。

    在清洁完身体后,屋子里渐渐暗了。萤火虫的灯火从远处慢慢亮了起来,夜晚又降临了。夜间工作的虫子不久后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玛莎娜走到书架边,点亮了灯光。

    空间里顿时明亮了。暖色调的光芒幽幽地落到他们身上,又在他们脚下汇聚出一滩黑色的泥潭。他们之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总会有适合我的地方。”科洛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我会找到的。”

    “能让雄虫自由的地方?”

    科洛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能让所有虫子都自由的地方,不会有雌虫再被抛弃、杀掉的地方。”

    玛莎娜一愣,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只雄虫竟然还认真思考起了雌虫间的问题,她原本以为科洛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跳脱出“雌虫与雄虫”的框架。毕竟在那之前,他是那么讨厌雌虫。

    可那仅仅是一句话。并非将真心想法说出口,就一定能得到理解的。玛莎娜对此感同身受,因为再遇见他之前,她已经说了很多次“为同胞”的信念,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可是往往得不到认可。她不确定自己想的,又是否和这只雄虫一致。

    她坐到床边,歪着脑袋,问:“为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比较痛苦没有用。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都有自己的痛苦。”

    玛莎娜脸上依然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她脸上永远只会有一个表情一样。这令科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地垂下视线,抓了抓脸。

    等了几秒,他没有听见玛莎娜的斥责,才接着说道:“痛苦就是痛苦,没有高低之分。只有解决痛苦,痛苦才会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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