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玛莎娜开始在王殿里工作了。她成为了巡逻的兵虫。这份差事对她来说大材小用,因为基本不用担心有什么入侵者,王巢的防卫是最优秀的,想要强硬闯入的虫子,恐怕根本不过了第一关,因此除了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在巢穴里转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做。唯一麻烦的就是她必须得跟更多虫子打交道。

    她们都是优秀的虫子,能留在王殿做工虫的,都是最优异的家伙,她们为此感到自豪,但玛莎娜却没有什么实感。

    由于腺体,她遭受其过不少次歧视,原本这种歧视是不该存在的,因为她们都有接受过教化——“互相爱护”;然而这些无端恶意却来自这些优秀的同胞,每只虫理直气壮,嘲笑她的缺陷。

    这些王殿的虫子,以信息素为傲。她们不爱说话,她们认为只有下等的虫子才会用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交流,她们只需要动动触角就能了解彼此的意思——多么安静,多么高贵。

    其中当然也有维护她的,玛莎娜同她们成为了朋友,不过到后面她发现,因为她们维护她,而导致她们也遭受歧视后,玛莎娜就默默远离了那些虫子。

    那些好心的虫子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似的,没有再主动接近玛莎娜。不久,玛莎娜发现她们再次被原来的小群体接纳了,每次路过之时,她们总会盯着对方看一会儿,但最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每周都要去见一次蜈蚣医生。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保姆虫陪同了,也知道该吃什么药,但那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蜈蚣医生按照惯例给她检查完毕,嘱咐了几句后就扭头去睡觉了,完全不在乎其他虫子还在工作。

    保姆虫在得知她成为王殿的兵虫后,欣喜地祝贺了她。玛莎娜也向这位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意。起初,她每天还能同原来照顾自己的保姆虫见上几次面,听她说照顾幼虫的趣事儿,但是后面,她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她敲响曾经那道房间的门,打开它的却不再是原来那个“母亲”了。

    “你是一只兵虫。你要找谁呢。”那开门的保姆虫上下扫了眼她,不紧不慢地问。

    玛莎娜立即报出了串代号。

    “她?”这只保姆虫听完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你来找她,应该是熟识吧。她不是已经回归女王了吗,她没和你说过?”

    玛莎娜觉得纳闷,保姆虫从来就没跟她提起过这事儿。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个“母亲”总是温和地笑着,亲密地叫她的昵称——她私底下会叫她“小钳子”,因为她的钳子很优秀,荣获了这个昵称。而在一个母亲眼里,无论她长多大,玛莎娜始终都是她的宝物。

    “那家伙,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她获得了新的荣耀,你要高兴才是,怎么能愁眉苦脸。”

    听到这只保姆虫的提醒后,玛莎娜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摆出了张苦瓜脸。对于任何虫子来说,回归女王,是天大的荣耀,可为什么当她得知“母亲”不在了的时候,她会感到伤心呢。

    她应该对她骄傲才是,就跟当初她为她自豪一样。

    玛莎娜最终说服了自己。即使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虫子们都认为那是荣耀,那么回归女王的保姆虫,也应该是幸福的吧。

    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就跟当初她对那只小兵虫松手,最终再也没听见过她的消息一样。

    那只小兵虫最后究竟怎么样了呢。玛莎娜只知道,那个和小兵虫玩得不错的朋友没能留在王殿,去了外面。她现在在做些什么事儿,小兵虫是否跟她一样也去了外面,玛莎娜也无从得知了。

    她的教练还过得不错,在她毕业后,教练不久就开始训练新的虫子。虽然她的脾气依然让她觉得厌烦,但虫子们都说,因为教练的帮助,她才能留在王巢里,过上大家羡慕的生活,所以她应该感谢她。

    玛莎娜并不是只忘恩负义的虫子,随着年龄渐长,她逐渐理解了教练,也慢慢理解了其他虫子,也许是被其他虫子说过后她才逐渐觉醒的——可她自己也不确信对教练抱着怎样的态度。她逐渐变得乐观、活泼,在跟虫子们一块儿去接受女王的信息素之时,她也像她们一样表现得极为虔诚和狂热,不过她依然觉得那味道难闻极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能从女王的信息素里找到一丝慰藉,要说这东西,还不如一杯蜂蜜来得快活。

    她第一次喝蜂蜜,就是教练带她去的。教练说,虫子也要学会享受,别一天到晚闷在王巢里,迟早脑子要退化,偶尔出来走动几下,散散心。她们可是在王巢工作的兵虫,比在外面的要好上不少。

    当她询问起教练为什么曾经要故意针对她时,教练喝了半杯蜂蜜,打了个饱嗝,说:“因为越优秀的虫子,要承担的责任越重。所以我才会那么对你,那是对你的历练。哈哈,现在,你果然做到了。”

    “可是,您完全可以跟我解释一下。”玛莎娜嘟哝了句,抿了口蜂蜜,“不然,我也不会误解您那么久。”

    “……单纯的误解还算好呢。”教练说到这儿,露出了个苦笑,“我做了个不错的坏人吧。12140101A,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负责背锅的虫子存在。不然,怎么才能衬托得了其他虫子的好呢。”

    玛莎娜没能理解这句话,她认为教练只是在自我感动。但如今,她已经恨不了她了。她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导致她再也无法恨她……也许,那就是长大吧。

    她还没想明白,最后连教练也都失去了。

    那天,工作结束后,她像往常一样去邀请教练一块儿去喝蜂蜜,忽然地听见几只虫子吵嚷着:“女王拒绝了她”,“她是个失败者”。玛莎娜立即凑过去问发生了什么,几只虫子奇怪地看着她紧张的脸色,回答道:

    “那个家伙,被王巢拒绝了。她太老了,不能再工作了,女王也拒绝了她。”

    “一定是她不够虔诚吧。”另一只虫子猜测道。

    “哼哼,那么怪脾气的家伙,怎么让虫子喜欢呢。她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她去哪儿了?”玛莎娜焦急地问。不知不觉间,她发觉自己竟然流汗了。

    “还能去哪儿。”一只虫子笑道,“你觉得没了工作,又被王巢拒绝的失败者会去哪里——荣耀所啊!在那里,她才能重新得到尊重。”

    玛莎娜只觉得眼前一黑。

    无数说不出口的情绪包围了她,使得她尾巴止不住颤抖,甚至无意识间摆出了攻击性的姿态。

    “喂,你反应也太大了吧。”一只虫子见玛莎娜夸张的表情,困惑道,“她只是你的教练而已,有必要这样子?”

    “大家都会迎来这种时候。不过我觉得,我肯定要比她好,一定可以回归女王的。”

    “对啊,她被那么多虫子讨厌。”

    玛莎娜不明白,为何这时候,她们反而开始说教练的不好了。明明当初,也是她们叫她要好好理解教练,为什么她们此刻全都翻脸了呢。

    盯着那几张堆满油腻笑容的脸,玛莎娜觉得悲哀。她忽然想到,大概这辈子也无法理解同胞的想法了。

    她奔向了荣耀所,去询问了在那儿工作的虫子。工虫懒洋洋地告诉她,她要找的那只白蚁,早就回不来了。现在,她的同事估计在给她收尸,如果她不害怕,倒是可以让她去见见那白蚁——这是看在玛莎娜在王殿工作的份上才让步的,一般的虫子可没这权利。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工虫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那只白蚁是个烈性子,自刎的时候也非常……烈,恐怕你会被她吓到。你这种成天待在王巢的高等虫子,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吧,这么年轻,小心吓傻了,之后王巢把你扔出来呢。”

    玛莎娜摇摇头。工虫见她如此坚定,便叫了同伴带她过去,然后继续坐那儿百无聊赖地发呆了。

    荣耀所的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这是一间巨大的工厂,掌控死亡的地方,跟在工虫身后,玛莎娜每走一段距离,就能听见墙壁后面沉闷的敲击声。

    走廊上没有丁点儿血渍,干净得漂亮,足以见得这些工虫工作多么勤奋认真。

    在一个房间前停下,工虫没有急着开门,而是盯着那扇铁门等了一会儿。

    玛莎娜看着那扇沉默不语的大门,甚至她的教练就在这扇门之后。里面响动着什么声音,她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只感觉自己脚下在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停下来了,

    两个工虫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她,说:“现在,你可以去见她了。”

    “不过,请务必控制情绪。我们这里没有保姆虫。”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血雾就朝外飘了出来。玛莎娜感到眼前被喷了油漆似的,血液喷溅似的在墙体和地面上留下大片花纹,处在那房间正中心的虫子,已经看不出完整的尸首了,脑袋躺在角落里,正幽幽地瞪着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她不知道教练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同胞们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她还在愣神之际,那两只工虫早就行动起来,开始麻利地收尸,一边啧啧感叹着:“不愧是从王殿出来的虫子,下手就是干脆利落。”

    “为什么?”她止不住困惑,声音颤抖着,感觉浑身冰冷。

    这是荣耀吗?死亡就是荣耀吗?她为王巢奉献了一生,最终就是死在这里吗?

    在接受教育的那段时间,她有听虫子们提到“荣耀所”。她们告诉她:“荣耀所这个地方,是考验虫子们对女王忠诚的地方。没有被女王接受的虫子,只能去那儿重新获得荣耀,才能被其他虫子称作‘英雄’。”

    “我们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呢。”一只幼虫问,玛莎娜也正好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直愣愣地看向老师,等待她的回答。

    “我们死掉了的话,还能知道别的虫子怎么称呼我们?”

    “为什么要死掉才能表示忠诚?”其他虫子也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幼虫总是有很多疑问的,而她们的老师也早就料到她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于是敲了敲桌子,说道:“因为虫子们都想成为‘英雄’啊。你爱女王,你就一定会想要去表达自己的忠诚,女王爱着所有的虫子,女王为我们的社会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远比我们的性命重要,没有她也就不会有我;相反,你不爱她,就是不爱虫子们,就是虫族的叛徒。你们要做叛徒,还是英雄?”

    显然,幼虫们都不愿意成为叛徒。

    而且,老师告诉她们,那些事情并不是她们该关心的,毕竟她们还这么小,怎么能看清呢。把一切交给成年的虫子,幼虫们愉快地成长就好了。

    在长大之后,原来有着奇思妙想的幼虫们成为了这些虫子。她们坚信着女王,如同她们的老师曾经教导过她们的。

    听到玛莎娜的声音,荣耀所工作的虫子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在说什么胡话?为什么……你在王巢待久了,脑子退化了吗?”

    “死都不敢死,怎么证明自己爱着女王。”

    “你怎么跟幼虫一个样子。”她们说着,笑了起来,爪子上还沾着她教练的鲜血,“只有幼虫才会问那么多。”

    玛莎娜后退了几步,摇摇头。她又看了几眼那颗熟悉的脑袋,工虫已经将它抱在了手里,教练死前好像还带着微笑,那嘴角微微勾起。即使那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可她依然努力微笑。

    12140101A——不,玛莎娜猛然回神。

    她回想起在王巢那段时间遭受的一切,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教练死后,她主动离开了王巢,没有去悼念教练。

    王巢的虫子很容易就通过了她的申请,毕竟她这样腺体不够发达的家伙,留在王殿也只会惹其他虫子心里不平衡。再说了,她本就不受欢迎,教练被女王拒绝了,也死掉了,没有虫子再为她说话,离开也好,省得她们为这群虫子的相处问题抓脑袋。

    黑蚂蚁抱了她一会儿,便松开了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面对太阳的方向走去。

    周围依然响动着虫子们欢笑声。

    “你现在要去哪儿?”玛莎娜盯着她的背影,慢步跟在她身后。

    黑蚂蚁回答道:“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我认识的虫子全都死掉了,我觉得我可以去死了。谢谢你,玛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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