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说死，玛莎娜大吃一惊，但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虫巢每天都有新的幼虫诞生，每天都有老的虫子死去，这是生命必然的循环，每一只虫子总会迎来那一天，因此没有什么可悲的。

    但是，玛莎娜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们应该这般冷漠吗？虫子们不该是相互帮助，彼此爱护吗。即使这只虫子的确是老了，可她依旧是她们的同胞。她怎能看着自己的同胞去寻死？

    老师曾经说过的话，到底算些什么。是谎言吗？

    她两三步跨过去，拦住了这只黑蚂蚁。

    对方停下了脚步，只困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只有一只能看得清东西了。

    玛莎娜问道：“为什么要去死呢。你之前，不是还在和那只白蚁吵架？”

    她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在那之前，她是那么愤怒，现在却像个胆小鬼似的一心去寻死。她帮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因为……现在，我没有什么遗憾了。”黑蚂蚁苦笑了声，见玛莎娜一脸不认同，叹息道：“你还是只年轻的虫子。这个虫族已经……哎，说了也是白说，你还有大好前景呢，你不会懂我这种老虫子的。”

    “你不说出口，叫我怎么才能理解你呢。”玛莎娜张开双臂，把尾巴高高抬起，作出一番攻击的姿势，堵着路不让她走。

    周围有几只虫往她们俩这儿看了一眼，很快就失了兴趣走开了。

    黑蚂蚁往旁边挪一步，玛莎娜也就跟着移一步，她拗不过这只年轻的雌虫，只好说道：“要活着还是要去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从诞生起，就是一只虫子，这是改不了的事实，谁会问你为什么要活着；而我去死，是自己的意志，你倒问起我为什么去寻死，你不认为很可笑吗？”

    玛莎娜感觉浑身一激灵，连尾巴都差点摇晃起来了。她隐隐感到这只老虫子的情绪激动到了一种难以压抑的境界，可她表面上看去依然是那么狼狈，甚至还有些可怜。

    见蝎子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黑蚂蚁噗呲一下笑出了声，血泪也随之流了下来。她感到眼球如灼烧般火热，在玛莎娜正打算上前一步的时候，就用爪子擦掉了泪。

    “我也不是要骂你，你继承了玛莎娜的名字……你帮了我一把，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我苟且偷生这么久，除了玛莎娜就没有虫子愿意帮我一把。可是她已经死了。我有点累了，该去见她了。”

    玛莎娜悲伤地看着她。她才刚刚救了这个同胞一把，就如同曾经那只小兵虫在众多虫子无动于衷的场面之下，为她解释一样。

    当初那只小兵虫说出：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玛莎娜深深记住了，也学着说出了这类话，但她绝不仅仅时完成自己的职责。虽说她不想承认，但那时，她心里产生了近悲悯的情绪。

    “……那么，你要去荣耀所吗？”在盯着这只老蚂蚁看了半天后，玛莎娜问道。

    她的教练死在那儿，今天难道她又要看着一个同胞走进那里吗？

    “那个地方？哈，只有混蛋才会去。”老蚂蚁往地上吐了口蚁酸，听到“荣耀所”心里就一阵来气，“一群自以为获得了荣耀的家伙，结果还不是死。为虫族奉献了那么久，最后把自己的命都给这里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晚风里，最终只剩下一声轻飘飘的长叹。

    “每一只虫子理应奉献自己，这是我的老师教给我们的。”玛莎娜试探着说着，声音有些许颤抖，“虫子们都非常荣幸。”

    黑蚂蚁听她这话，讶然地抽了抽嘴角，本想说些什么骂醒这只年轻的虫子，却见见玛莎娜一脸认真的神色，只好垂下了头，把那怒火压下心头。

    “我年轻的时候也相信这种话。”老蚂蚁提到自己的过去，哽咽了一声，捂住眼睛，似乎感到那里隐隐作痛了起来，“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只要做好一切，我老了之后也会受到虫子们尊重。”

    见玛莎娜依旧没有让步的想法，她摇了摇脑袋，继续说：“但是你看看这里……虫子们的脸。你能感受到她们都是活着的，但她们已经死掉了，她们的未来就是去给女王当口粮，要么去荣耀所，要么像我这样半死不活——不，能像我这样都还好了呢——不，也不好，她们相信‘荣耀’，带着荣耀至死，才是最幸福的，她们会被尊重。”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会死，你也会死，大家都会死。但是这个虫巢，永远都不会死。”

    玛莎娜张了张嘴巴。她现在越来越无法理解这只老虫的想法了。她太年轻，也许太过自负，自以为自己能拯救什么，然而什么也都无法救回来。

    小队长说得对，她能帮她一把，不可能次次都帮得了她。明天，她又会在哪儿呢。

    “如果虫巢里，像你这样的虫子多一点，可能会有什么不同。”老蚂蚁顿了顿，下一秒又果断地反驳了自己的话，“但是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的。能指望几只虫子改变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丁点儿……”

    说完，她推开了玛莎娜。玛莎娜也终于没有拦着她了。年轻的蝎子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去阻拦她了。

    朝着太阳的方向，是无穷无尽的荒原，她盯着那孤独的老蚂蚁的背影，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越来越小，直到太阳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之后，消失在了远方。

    玛莎娜在原地站了很久，太阳下山之后，周围的温度也渐渐低了。这对蝎子很不友好，因此她的头脑也一时之间仿佛冰冻了似的，无法运作。直到小队长拍了把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呢。”她说着往四周望了望，没见到那只黑蚂蚁，惊喜地叫了声：“那个老家伙走了？”

    “走了。”玛莎娜低声回答道。

    小队长露出笑脸，为好友摆脱了一只麻烦的老虫而高兴，说：“看来那家伙还是有点脑子，知道不该麻烦你。别在外面站着了，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有新工作等着呢。”

    她听见从蜜蜂们的酒馆里传出了阵尖叫声，一种恐惧的信息素传达了出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玛莎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信息素，于是好奇地往那边望了过去。

    “哦，是那一只蛾子喝醉了，闹事呢。”小队长见她困惑的模样，瞥了眼，回答道，“说着要去扑火……一把火把这里全给烧了。说虫子们全是人类……好笑，我们怎么可能和人类那种低级生物一样。”

    玛莎娜盯着她的脸，小队长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她经常在虫子们脸上见到这样类似的笑容，有时是冷笑，有时又是怒极反笑，总之从来没有发自心底的笑。好像笑容已经不能与快乐联系上了。

    “走吧，走吧。”小队长说着回头，推了推她，“那里没什么好玩的了，全是虫子，该回去了。”

    她重复了几遍，玛莎娜伫在那儿一动不动。小队长的力气自然是没有一只蝎子大，因此她只能奇怪地瞅着自己的好友，难以理解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但是最后，玛莎娜终于动了。也许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可以插手的地方，于是她回过头，对小队长说：“回去吧。”

    “……你不要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本来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小队长和她并排走着，一边打量着周围渐渐开始多起来的萤火虫——该是她们的工作时间了。

    绿荧荧的光亮照着整个街道，白天工作够的虫子已经开始歇息了。苍蝇在黑暗深处振动着翅膀，寻找着角落里死去的老虫。这些老虫是没有具体的居住地的，她们不会有食物和水，也没有任何工作和金钱，死在哪儿都不奇怪。虫子们早就习惯了，毕竟总有几只胆小的、不够忠诚的虫子虫子想苟且偷生，这些老虫不旦无所事事，整天还到处发疯，扰乱虫子们的秩序，可是虫子们并没有权利杀掉这些麻烦的老虫，因为那是荣耀所的工作。现在她们终于死了，虫子们松口了气。

    “我知道。”玛莎娜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小队长盯着前方，说，“现在还有谁跟你一样，会帮老虫呢。那些老虫，本来就惹虫子厌烦呢。”

    “你说，等你老之后，会不会变成那样？”

    “我怎么可能变成那种虫子。”小队长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你看我是一个小队的队长呢，就算女王不会吃掉我，老了我也会去荣耀所。”

    可是你都没有进过那里，只是在虫子们道听途说知道的。玛莎娜如此想着，却依然露出了笑容。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权利去批评小队长的，她曾经能进荣耀所去见一见教练，还是多亏了她在王巢工作的福，像这些在王巢外工作的年轻虫子，是不会允许提前进入的，除非她们残疾了。

    她们直到老的那一天，才会知道，那里是多么血腥的屠宰场。可是一旦进去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因此不会有任何年轻的虫子——除了在荣耀所工作的虫子以外，知道那里真实的面容。